蛇盤嶼一役後,罪魁禍首柳生謙人屍骨無存,倭寇大勢已去,殘餘部隊向著東北海域狼狽遁逃。
錦繡山莊的朱漆大門也在勝負塵埃落定的第一時間便轟然緊閉,宅子裡亦是人去樓空。
花非柳這等牆頭草,早已卷起搜刮多年的金銀細軟,帶著一群精挑細選的“美貌”弟子,悄然乘船,遠遁琉球。
福建、浙江沿岸的海麵上依然零星飄蕩著倭寇殘餘的船隻,如陰溝裡沒死絕的蛆蟲。
朝廷的水師戰船正一點一點地清剿、收複,緩慢地縫合著這片被血與火灼傷的海岸。
可勝利的號角吹得再嘹亮也蓋不住那彌漫在灘頭營地的死寂與空蕩——當初從嵩山少林寺奔赴東南前線的六百餘名各派弟子,如今隻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空置的帳篷被海風拍打得撲簌作響,那些永遠填不上的空缺,就是這場勝利的代價,是由無數滾燙的血肉之軀,一層層、一片片壘砌而成。
營地的氣氛,充斥著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同伴犧牲的悲愴。
在師長安排下拔營返程的弟子們眼神空洞,或擦拭沾滿血汙的兵器,或沉默地打包著同門留下的遺物。
藥仙穀穀主段杭帶著他的弟子們離開前,將那個至關重要的小瓷瓶交到了唐柔手中。
“反複驗過了,”段杭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正是‘碎心’之毒的解藥無疑,衛小子……命不該絕。”
他頓了頓,視線掃過遠處衛蓮所在帳篷的方向,似是想多說幾句又突然打消了念頭,最後隻重重歎了口氣,道:“讓他儘快服下吧。”
唐柔接過瓷瓶,一路小跑著來到衛蓮暫歇的帳篷,將瓶塞拔開,小心翼翼地遞到衛蓮唇邊。
衛蓮靠坐在簡易的行軍榻上,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左臂衣袖挽起,露出那道猙獰的紫黑色抓痕。
他平靜地看了唐柔一眼,仰頭將藥汁一飲而儘。
苦澀的味道溢滿整個口腔,一路灼燒著滾入喉嚨。
就在藥液入腹的一刻鐘之後,左臂那種日夜不休的麻痹刺痛感如退潮般迅速減輕,直至再也感覺不到。
唐柔緊張地注視著他的手臂,親眼看著那道令人心悸的紫黑毒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最終隻留下淺粉色的新肉痕跡,變成被指甲不慎劃破的尋常傷口。
“如何?”唐柔追問。
衛蓮活動了一下左臂,屈伸手指,感受著重新順暢起來的氣血流動。
他抬眼,對上唐柔關切的目光,隻輕輕點了一下頭:“無礙了。”
衛蓮痊愈的消息很快在營地裡傳開。
徐嬌嬌是第一個蹦起來的,壯碩的體格子異乎尋常的靈活,她撞開擋路的弟子衝到衛蓮帳篷前,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又哭又笑地圍著衛蓮轉圈,嘴裡反複念叨著“太好了太好了,嚇死老娘了!”
連素來喜怒不形於色的唐晰也在得到唐柔的確切回稟後,緊繃了數日的心情放鬆下來,環繞周身的低氣壓漸漸退去。
“得慶祝,必須好好慶祝一下!”徐嬌嬌抹了一把眼睛,突發奇想,“劫後餘生,毒也解了,這是天大的好事,就在海邊搞個大的,篝火!烤肉!水果!都得有!”
她雷厲風行,說乾就乾。
她身上那股屬於現代靈魂的對於“儀式感”的重視成了驅散營地死氣的唯一動力,她扯著幾個年輕弟子風風火火地衝出了營地,直奔附近還能開市的漁村集鎮。
當天傍晚,營地外圍的海灘上便熱鬨了起來。
海灘沙地上,用石塊壘起了幾個穩固的灶坑,燃起熊熊的篝火。
被削尖了頭的粗樹枝橫架在火堆上方,串著剛處理好的海魚,魚皮在烈焰烘烤下滋滋作響,變得焦黃酥脆,油脂滴落火中,爆起一簇簇裹挾著油香的火星。
旁邊還支起了臨時找來的鐵網,上麵鋪滿了切片的牛肉、新鮮的海蝦貝類,以及各種各樣適合燒烤的蔬菜。
徐嬌嬌像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軍,圍著這些“戰場”忙得團團轉,臉頰被火光映得通紅,粗聲大氣地指揮著弟子們翻轉食物、塗抹醬料。
“注意火候,那魚快翻麵!哎喲我的蝦!”她的大嗓門蓋過了陣陣海浪聲,帶著充滿生機的活力。
幾個被她抓壯丁的唐門弟子起初還有些木然,此時也被這熱火朝天的氣氛感染,認真地聽從指揮,臉上終於有了點活泛氣色。
暮色四合,深藍的天幕上綴滿星子,與波光粼粼的海平麵交相輝映。
唐柔代表唐門邀請了今日仍在營地休整,尚未啟程離去的幾大門派——武當、狂刀門、禦獸山莊、齊鶴和他手下那群傷痕累累卻依然樂觀向上的道義盟好漢們。
不多時,一幫人陸陸續續地抵達了這片被篝火照亮的沙灘。
火光跳躍,驅散了深秋的寒意,也暫時驅散了連日鏖戰的沉重氛圍。
鐵網上,烤得恰到好處的肉片、海魚、蝦蟹散發著誘人的濃香,不遠處的小桌上擺著幾大盤時令水果切片,還有徐嬌嬌搗鼓出來的幾樣簡易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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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九霄敞著衣襟,拎著個碩大的酒壇子,徑直走到禦獸山莊萬昭懿麵前,咧嘴一笑:“萬莊主,蛇盤嶼上你那頭黑豹子可幫了大忙!來,乾了這碗!”
他豪氣乾雲地拍開泥封,濃烈的酒香撲鼻而來。
萬昭懿也不忸怩,眉毛一挑,伸手接過封九霄遞來的海碗。
兩個同樣狂放不羈的性情中人碰碗便仰頭灌下,幾碗黃湯下肚便已勾肩搭背,拍著胸脯互稱“好兄弟”,笑聲震得海浪都退了幾分。
武當派眾人則顯得拘謹許多。
華清、觀止、棲雲,還有已經恢複過來的明塵道長幾人圍坐一處,小口啜飲著清茶,神情平和,偶爾低聲交談幾句。
玄風、玄石等弟子則安靜地坐在稍遠處,目光時不時瞟向唐門弟子聚集的方向——前幾日礁石灘上那場驚世駭俗的對罵餘波猶在,武當與唐門之間始終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薄冰。
司玉衡獨自坐在遠離人群的一塊礁石上,一身素白道袍在火光與暗影的交界處隨風翻飛。
他微微側著身,視線落在遠處的海麵上,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而唐晰則坐在篝火旁,麵前放著些食物,卻半點未動,他手裡拿著根樹枝,默不作聲地撥弄著篝火,對不遠處的司玉衡視若無睹。
自那天驚倒眾人的口水仗以後,這兩位掌門之間就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針對彼此的敵意。
玄石終究是少年心性,坐了一會兒便按捺不住,端著碗湊到了道義盟那群漢子中間。
齊鶴身上還纏著繃帶,卻精神矍鑠,正唾沫橫飛地講述著某次伏擊倭寇的驚險場麵,玄石聽得兩眼放光,不時發出驚歎,很快便和那群草莽豪傑打成了一片。
這場篝火晚會的氛圍在徐嬌嬌的大聲張羅、封九霄與萬昭懿的豪飲、齊鶴一夥的喧鬨中,漸漸有了劫後餘生的和諧以及熨帖人心的煙火氣。
衛蓮也坐在篝火旁,麵前放著一碟徐嬌嬌剛剛端來的烤得外焦裡嫩的海魚和幾片水果。
他安靜地坐著,偶爾拿起一小塊魚肉慢慢咀嚼,目光卻很少落在喧鬨的人群裡,更多的時候是越過燃燒的火焰,投向遠處那片在星光與火光映照下泛著暖光的海麵。
沒有人過來打擾衛蓮。
就連最聒噪的徐嬌嬌也隻是遠遠看了他幾眼,便又投入到她那“燒烤大業”中去了。
所有人都形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這個剛剛從鬼門關掙脫,身上還帶著死亡餘燼的少年需要這份置身事外的安靜。
宴會漸入酣暢。
衛蓮放下手中的食物,悄無聲息地站起身,他動作很輕,並未引起太多注意。
唯有一直用眼角餘光留意著他的衛聽瀾在他起身的瞬間就看了過來。
緊接著,徐嬌嬌也停下了指揮的動作,目光追隨著那道走向礁石群的身影。
衛蓮沒有回頭,隻是沿著海水退潮後露出的淺灘,不疾不徐地向著遠離篝火和人群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在層層疊疊的礁石陰影下顯得格外單薄,仿若隨時都會被黑暗吞噬。
衛聽瀾和徐嬌嬌對視一眼,同時起身,默默跟了上去。
篝火的熾熱、食物的香氣、酒碗的碰撞聲……一切都被拋在了身後。
越往礁石深處走,光線越是昏暗,隻有清冷的星輝和遠處篝火投來的微弱反光,腳下的沙地變得潮濕泥濘。
衛蓮在一塊巨型礁石前停下腳步,這塊礁石足有三四米高,擋住了大部分海風。
他轉過身,麵對著跟上來的衛聽瀾和徐嬌嬌。
此處光線極其微弱,隻能勉強看清彼此的麵部輪廓和眼瞳反射的微光。
“就這裡吧。”衛蓮的聲音不緊不慢,無法從中辨出太多情緒。
他率先走到那塊礁石邊坐了下來,麵朝大海。
徐嬌嬌和衛聽瀾走到他麵前,並肩站著。
衛蓮的目光視線落在遠處的海天交界線上,那裡隻有幾點漁火在閃爍,似墜落海麵的星辰。
“我的時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