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坐在她身邊磨劍,劍身的寒光映著他的側臉,睫毛投下的陰影在顴骨上輕輕晃動,劍穗上的紅繩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擺動,像條不安分的小蛇。
“你說,蘇何宇寫日記時,會不會也看著這樣的螢火蟲?”霜降忽然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像斷了線的風箏。
夏至停下磨劍的手,劍穗上的玉佩撞在劍鞘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像顆珠子落在玉盤裡:“或許吧。說不定他也像我這樣,身邊坐著想守護的人,手裡的筆就像我的劍,想為她劈開所有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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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他們在岸邊發現了一串腳印,那腳印很小,像是女子的繡鞋留下的,鞋尖處繡著的花形還依稀可辨,是朵小小的夕顏。邊緣還沾著藍草的碎屑,草屑上的露水在晨光裡閃著光,像撒了把碎鑽。
沿著腳印往前走,見水邊立著塊石碑,碑身被水浸得發烏,爬滿了青苔,像穿了件綠衣裳。碑上刻著“望歸石”三個字,字跡已經模糊,被水浸得發烏,筆畫間積著厚厚的水垢,像層凝固的淚。
韋斌用袖子擦去碑上的青苔,露出底下刻著的小字:“歲歲年年,盼君歸還”,字跡娟秀,像女子的手筆,筆畫裡還留著刻刀劃過的痕跡,深淺不一,像藏著無數的歎息。
“這字看著有些年頭了,”他摸著下巴上的胡茬,胡茬上還沾著晨露,“說不定就是蘇何宇心上人刻的,她每天都來這裡等,腳底下就踩出了這條路。”
霜降伸手撫摸那些字,指尖能摸到筆畫裡的凹陷,像被淚水泡過的痕跡,涼絲絲的,像觸到了當年的月光。
第三日傍晚,船泊在蘆葦蕩時,暮色已經浸染了半麵湖水。遠處的山影隻剩黛青的輪廓,像水墨畫裡未乾的筆觸;山腰處繞著圈白霧,像條玉帶。
老艄公的木屋裡飄出藥味,是艾草混著蒼術的辛香,聞著讓人頭腦清明,驅散了旅途的疲憊。他正坐在門檻上用銅杵碾著曬乾的藍草,那銅杵被磨得發亮,杵柄上的包漿溫潤如玉,是歲月留下的痕跡。藍草被碾成細碎的粉末,藥汁染得指縫發藍,像剛從湖底撈上來的,連指甲蓋裡都透著青。
“你們要找的地方,”他往爐膛裡添柴,火星舔著乾葦,在牆上投下跳動的影子,像群跳舞的精靈,“是‘回魂灣’吧?”他說話時,煙鬥裡的火星明滅,煙圈在暮色裡慢慢散開,像個褪色的夢,帶著煙草的澀味。
銅鍋裡的水開始冒泡,騰起的蒸汽模糊了他眼角的皺紋。那皺紋深得像湖底交錯的石縫,藏著數不清的故事,每道溝壑裡都積著歲月的塵埃。
“五十年前,有個穿月白衫的公子,也在這裡問過路。”他忽然從梁上取下個木盒,那木盒是老柏木做的,帶著淡淡的鬆脂香。鎖是黃銅的,已經鏽得打不開,表麵的花紋被磨得模糊,像蒙了層霧。
他用斧頭劈開盒子,打開時,陳年的樟木香混著水汽漫出來。裡麵鋪著的紅綢已經發黑,像朵枯萎的花。“他留了這個,說若有天有人尋他,便給出去。他當時眼睛紅得像兔子,說話時聲音都在抖,說這是他唯一的念想了。”
盒裡是支玉簪,羊脂白玉的質地,在暮色裡泛著暖光,像塊凝固的月光。簪頭雕著半朵夕顏花,花瓣的紋路細如發絲,是用極細的刻刀一點點雕出來的。缺口處還留著暗紅的痕跡,像未乾的血,又像被朱砂染過,透著股決絕的紅。
霜降的指尖剛觸到玉簪,就覺得心口一緊——那觸感,和藍月湖底的玉佩如出一轍,溫潤中帶著絲涼意,像握著塊凝固的月光。玉質裡還留著人體的溫度,仿佛剛被人取下。
“他說,等不到了。”老艄公的煙袋鍋裡火星明滅,煙灰落在他的粗布衣襟上,像撒了把灰,“等不到和心上人共賞夕顏花了。那年的湖水漲得特彆凶,像頭發怒的野獸,把她的船衝得沒了影,連塊木板都沒剩下。他就在這岸邊守了三個月,每天都往湖裡扔一支花,從春桃到夏荷,直到秋霜染白了蘆葦,染白了他的頭發,才拖著腳步離開,背影在風裡像片枯葉。”他磕了磕煙袋鍋,煙灰落在地上,被風吹散,像從未存在過。
夜霧漫進船艙時,帶著濃重的水腥氣,像誰把整個湖都搬進了船裡,濕漉漉的,鑽進人的毛孔。
夏至正用細布擦拭那支玉簪,布是沐薇夏繡的細麻布,帶著草木染的淡青,布麵上繡著細小的纏枝紋,像湖水的漣漪。月光從船篷的破洞漏下來,在簪頭的夕顏花上流動,像誰在花上撒了把碎銀,又像誰的眼淚在慢慢流淌,沿著花瓣的紋路往下淌,在簪尾聚成顆小小的水珠。
“你看這裡,”他指著簪尾的小字,那字刻得極淺,幾乎要被歲月磨平,“是‘宇’字。是蘇何宇的名字。”
霜降忽然想起林悅信裡的話:蘇何宇的日記裡,每一頁都畫著夕顏花,有的含苞,有的盛放,有的已經凋零,最後一頁隻寫著“淩霜將至,待君歸”。那“淩霜”二字,像極了自己的名字。她捂住嘴,才沒讓哭聲落進水裡——原來有些等待,真的能跨越半世紀的風雨,像湖底的石筍,在黑暗裡默默生長,即使無人知曉,也從未停止。
船到回魂灣時,晨霧還沒散,濃得像化不開的墨,船槳劃進去,都像要被吞噬。水麵浮著層藍草,葉片上的露水在霧裡閃著光,像誰鋪了條通往湖底的路。
林悅穿著白裙立在岸邊,裙擺沾著露水,被霧打濕的地方顏色變深,像幅暈染的水墨畫。遠遠望去,她像朵剛出水的夕顏花,脆弱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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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在草屋,”她的聲音裡帶著水汽,像含著顆淚,“我不敢看。我奶奶說,那裡麵的字會咬人,看過的人都會睡不著覺。”
草屋的木桌上,日記本攤開著,封麵是牛皮紙做的,已經被歲月浸成深褐色,頁腳卷得像波浪。
第一頁的字跡還帶著少年氣,筆畫張揚如野草,畫著歪歪扭扭的小船,船帆上寫著“尋霜”二字;
中間幾頁記著湖水漲落的時辰,“今日水落三寸,露白,見岸邊長了新的藍草”,字裡行間總夾著乾枯的藍草,葉片已經脆如薄紙;
最後幾頁的墨跡洇開了,像被淚水泡過,筆畫都在發抖,“九月初一,霧大,看不見對岸的燈”“九月初二,雨,藍草又長高了些”“九月初三,湖水漲了三尺,她的船沒回來”。
夏至的手指按在最後那句上,紙頁簌簌發抖,仿佛底下有什麼東西在掙紮。
窗外的蘆花被風吹得撞在窗欞上,“沙沙”作響,像誰在輕輕叩門,又像誰在低聲哭泣。
林悅忽然說:“我奶奶說,那年的夕顏花開得特彆好,漫了整整一湖,白得像雪。蘇公子就坐在湖邊,一朵一朵地摘,說是要等她回來插滿頭。”她說著,從懷裡掏出個布包,打開是曬乾的夕顏花,花瓣已經變成褐色,“這是我奶奶收的,說是那年最後一朵夕顏。”
霜降把玉簪放在日記本上,兩半朵夕顏花恰好拚在一起,缺口處嚴絲合縫,像天生就該是一對。
晨光從窗縫鑽進來,在字裡行間遊走,金色的光線裡浮動著細小的塵埃,像在替那些未說出口的話,畫上溫柔的句號。
她忽然明白,有些錯過不是結束,而是以另一種方式存在,像這玉簪與日記,跨越五十年,終究還是會相遇。
回程的船上,韋斌在船頭放起了紙船,紙是柳夢璃染的靛藍,船帆上用金粉畫著夕顏花。船上點著的蠟燭像顆跳動的星,在水麵上明明滅滅,映得周圍的水波都泛著暖光。
“聽說這樣能把思念送到該去的地方,”他望著紙船漂向湖心,背影在夕陽裡拉得很長,“弘俊說,他祖宅的園子裡,還長著五十年前的夕顏花種,是蘇何宇當年親手埋下的。等我們回去,就種在院裡,讓它們年年都開花。”
霜降把日記本抱在懷裡,封麵已經被體溫焐得溫熱,牛皮紙的粗糙觸感透過衣料傳過來,讓人覺得踏實。
湖水在船尾畫出白色的弧線,像條正在愈合的傷疤,慢慢消失在遠方。她忽然想起墨雲疏說的話:有些故事,記著比忘了好,就像夕顏花,明知會謝,還是要開得轟轟烈烈,讓看過的人都記得那份驚豔。
船過三道灘時,夕陽正把湖水染成金紅,像誰潑了桶熔金。
遠處傳來柳夢璃的笑聲,清脆如銀鈴,她正站在碼頭揮著靛藍布,布在風中招展,像在召喚迷途的歸鳥。
碼頭上還站著毓敏和墨雲疏,毓敏手裡拎著個食盒,想來是準備了熱乎的飯菜;墨雲疏倚著柳樹,手裡還拿著那本《水經注》,仿佛他們從未離開。
霜降抬頭時,看見夏至鬢角的碎發被風吹起,在夕陽裡泛著金邊。原來最好的風景,從來都不是湖底的月光,也不是盛開的夕顏。
而是身邊這個陪你看遍風雨的人,是無論走多遠,總有個人在碼頭等你回家。
夜色漫上來時,船艙裡點起了油燈。燈芯是新換的,火苗穩而亮,映得四壁都泛著暖黃。夏至在給日記本包書皮,用的是沐薇夏繡的夕顏花布,針腳細密如蛛網,花瓣上還繡著細小的露珠。
霜降趴在旁邊看,見他指尖的疤蹭過布上的花蕊,那疤痕已經淡了許多,像條快要愈合的河。忽然覺得那些跨越半世紀的等待,都化作了此刻燈芯爆出的火星,暖融融地落在心上,像被誰輕輕蓋上了棉被。
窗外的月光淌進船裡,在書頁上漫開,像誰在字裡行間注滿了湖水。那些未說出口的話、未完成的等待,都在這月光裡慢慢舒展,像朵正在綻放的夕顏花,溫柔地,鋪滿了整個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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