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臥他鄉榻,夢尋回眸客。
拂曉若碎鏡,又續楓葉殤。
秋分前兩日的拂曉,涼意正沿著木窗的縫隙往裡鑽,像極了那年淩霜指尖劃過殤夏腕骨的溫度。夏至猛地睜開眼,額前的碎發已被冷汗浸得發潮,貼在眉心突突跳動的血管上。出租屋的白牆在熹微天光裡泛著冷灰,牆角立著的行李箱還沒來得及完全unpack,拉鏈處露出半件洗得發白的藍格子襯衫——那是霜降去年親手縫補過袖口的舊物,針腳細密得像春蠶食過的桑葉。
窗外的老楓樹不知何時晃出了第一片紅葉,像枚燒紅的碎玉,輕飄飄落在積著露水的窗台上。夏至撐起身子時,手肘撞翻了床頭的玻璃杯,碎裂聲在寂靜的清晨裡格外刺耳,驚得簷下麻雀撲棱棱飛走。碎片濺得到處都是,有的沾著未乾的水漬,在晨光裡折射出細碎的光斑,倒真應了詩裡“拂曉若碎鏡”的光景。他蹲下身撿拾,指尖被鋒利的玻璃劃開小口,血珠滴在碎片上,竟與窗外的楓葉紅得如出一轍,像極了夢境裡濺在白衣上的那抹殷紅。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夏至自嘲地笑了笑,抽了張紙巾裹住指尖。手機在這時突然震動,屏幕上跳出林悅的名字,後麵跟著個蹦跳的兔子表情。他劃開接聽鍵,那丫頭清脆的聲音便像撒了把糖豆似的滾出來:“夏至哥!你到楓鎮了沒?我們在‘晚楓茶社’訂了位置,毓敏姐親手做了桂花糕,甜得能粘住舌頭那種,韋斌都快把盤子盯出洞了!”
“剛到沒多久,正收拾呢。”夏至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聲音裡還帶著剛醒的沙啞,“你們先等會兒,我半小時就到。”
掛了電話,他對著鏡子洗漱。鏡中的男人眼窩有些凹陷,下巴冒出青色的胡茬,倒比二十三歲的年紀添了幾分滄桑。水龍頭的水帶著涼意,撲在臉上時,恍惚間竟看見鏡中映出另一個身影——玄色衣袍的少年立在楓樹下,發間彆著枚楓葉狀的玉簪,眉眼間的愁緒濃得化不開,正對著他微微頷首。那畫麵快得像流星劃過,等他揉了揉眼睛再看,隻剩自己沾著水珠的臉龐,倒讓人心頭添了幾分“莊生曉夢迷蝴蝶”的恍惚。
“又犯糊塗了。”夏至搖搖頭,將那瞬間的幻覺歸為旅途勞頓。他換上乾淨的襯衫,特意把袖口理得整齊些,仿佛這樣就能抓住些稍縱即逝的記憶。出門時才發現,昨夜下過一場小雨,青石板路潤得發亮,踩上去能聽見細微的“咯吱”聲,像時光在腳下輕輕歎息。巷口賣早點的阿婆已經支起攤子,蒸籠裡飄出的桂花糕香氣混著濕潤的泥土氣息,勾得人胃裡直打鼓,倒讓這異鄉的清晨多了幾分煙火氣。
楓鎮不愧是以楓為名的鎮子,沿街的楓樹遮天蔽日,此刻雖未全紅,卻已染上深淺不一的橘色,風一吹便簌簌作響,像無數細碎的鈴鐺在搖晃。有晨練的老人提著鳥籠走過,籠中的畫眉唱得婉轉,與楓葉的輕響湊成支散漫的調子。夏至沿著石板路往前走,路過一家舊書店,木質招牌上“鈢堂”兩字被雨水浸得發黑,門楣上掛著的銅鈴隨著風“叮當作響”,倒讓他想起老宅閣樓裡那隻刻著花紋的銅盒。
“晚楓茶社”藏在街角的老巷裡,木質招牌上爬著半壁青藤,門楣掛著兩串紅燈籠,昏黃的光透過薄霧暈開來,倒有幾分古意。夏至推開門時,風鈴“叮鈴”作響,裡頭立刻傳來晏婷的招呼聲:“夏至哥這兒呢!可算來了,再不來韋斌就要把桂花糕全下肚了!”
茶社裡暖烘烘的,靠窗的位置圍坐著好幾個人。邢洲正單手轉著茶杯,瓷杯在指尖溜得飛快,看見他進來便笑著招手:“可算把你盼來了,這韋斌跟餓狼撲食似的,毓敏剛端上桌三塊,他就吞了兩塊。”韋斌聞言立刻梗著脖子反駁:“哪有!我這是替大家嘗嘗甜淡,毓敏的手藝那可是沒話說,比城裡老字號還地道,簡直是神仙味道!”說著還拿起一塊往嘴裡塞,嘴角沾了點桂花碎,活像偷食的鬆鼠。
至走過去坐夏下,毓敏遞來杯溫熱的桂花烏龍,青瓷茶杯上繪著淺淡的楓葉紋,茶香混著花香在舌尖化開,暖得人五臟六腑都舒服:“路上累了吧?喝口茶暖暖身子。這茶是去年秋茶,存到現在剛好出味,比新茶多了幾分醇厚。”他指尖觸到溫熱的瓷杯,心裡泛起暖意,目光掃過眾人,卻沒看見那個熟悉的白色身影,不由得微微一怔,像丟了魂似的。
“看什麼呢?魂不守舍的,找霜降姐吧?”林悅湊過來,眨著亮晶晶的眼睛,兩根辮子隨著動作輕輕晃動,“她去後院摘楓葉了,說要給你做書簽。昨兒個聽說你要來,她特意打聽了哪家的楓葉紅得最好,今早天不亮就去了,跟趕早集似的。”
話音剛落,門口便傳來輕緩的腳步聲。霜降提著個竹籃走進來,發梢沾著細碎的水珠,臉頰被晨風凍得微紅,像熟透的蘋果。她身上穿著件米白色針織衫,袖口沾了點泥土,看見夏至,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快步走過來將竹籃放在桌上,聲音裡帶著藏不住的歡喜:“你可算到了,我摘了些形狀好看的楓葉,待會兒咱們一起壓平做書簽,保證比書店買的還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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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籃裡的楓葉層層疊疊,紅的似火,橙的如霞,最底下還壓著幾片黃綠相間的,像打翻了造物主的調色盤。霜降拿起一片邊緣略卷的紅葉,遞到夏至麵前,指尖輕輕拂過葉片,動作溫柔得像在撫摸稀世珍寶:“你看這片,多像隻小手,葉脈清清楚楚的,跟畫出來似的,連紋路都透著靈氣。”
夏至接過楓葉,觸感乾澀卻帶著韌性,葉脈在掌心清晰可見,像一張細密的網。不知怎的,指尖剛碰到葉片,腦海裡突然閃過破碎的畫麵:古楓樹下,紅衣女子將同樣的楓葉彆在玄衣少年發間,笑靨如花;轉眼卻是漫天飛雪,女子躺在少年懷中,鮮血染紅了滿地白雪,也染紅了少年的眼眸,那紅色比楓葉更豔,比烈火更烈。
“夏至哥?你怎麼了?臉白得跟紙似的。”林悅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夏至猛地回神,才發現自己攥緊了楓葉,指節都泛了白,那道剛劃破的傷口又滲出血來,染紅了葉片的一角,像朵驟然綻放的紅梅。
“沒事,不小心走神了。”他連忙鬆開手,將楓葉放回竹籃,指尖的顫抖卻藏不住。霜降卻注意到他的異樣,一把抓起他的手查看傷口,眉頭立刻蹙了起來,語氣裡帶著嗔怪又藏著關切:“怎麼弄傷的?也不處理一下,跟個小孩子似的毛手毛腳。”說著便從包裡翻出創可貼,小心翼翼地給他貼上,指尖的溫度透過紗布傳過來,暖得人心頭發顫,像春日裡的第一縷陽光。
“就是收拾東西時打碎了杯子,小傷而已,不礙事的。”夏至低聲說道,目光落在她認真的側臉,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她發間,鍍上一層柔和的金光。這畫麵太過熟悉,仿佛在遙遠的前世,也有這樣一個人,在楓樹下為他包紮傷口,眉眼間滿是關切,連呼吸都帶著楓葉的清香。
“下次可得小心些,再這麼馬虎,遲早要吃大虧。”霜降嗔怪道,指尖輕輕戳了戳他的手背,“你啊,總是讓人不放心,跟塊捂不熱的石頭似的,卻偏偏愛逞強。”
眾人看著兩人的互動,都忍不住笑起來。邢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打趣道:“我說你們倆,這還沒怎麼著呢就開始撒狗糧了?也不怕閃著我們這些單身漢,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晏婷立刻接話:“就是就是,毓敏姐,你看他們倆,簡直是蜜裡調油,甜得發膩。”
毓敏笑著搖頭,給大家添上熱茶,指尖劃過茶盞的動作優雅又溫柔:“他們倆能好好的,我們也高興。對了夏至,你這次來楓鎮,打算待多久?聽說你們公司的項目挺棘手的。”
“大概會住一陣子。”夏至望著窗外的楓樹,眼神有些悠遠,像望著遙不可及的過往,“公司在這邊有個古建修複項目,我過來負責跟進,順便……看看這邊的楓葉。”其實他自己也說不清,來楓鎮究竟是為了工作,還是潛意識裡被某種力量牽引。自從上個月在老宅閣樓發現那本寫著“殤夏”名字的舊詩集,他就常常做些奇怪的夢,夢裡總有紅楓、明月,還有個看不清麵容的紅衣女子,一聲聲喚著“殤夏”,聽得人心頭發緊。
“那可太好了!”林悅拍手笑道,眼睛彎成了月牙,“下周就是楓鎮的楓葉節,到時候全鎮的楓樹都紅透了,跟火海似的,可壯觀了!還有猜燈謎、做楓葉糕的活動,毓敏姐還說要帶我們去後山的楓葉苑呢!”
“楓葉苑?”夏至心裡一動,這名字像塊石子投進靜水,泛起圈圈漣漪。
“是啊,那可是楓鎮的寶地。”韋斌放下手中的桂花糕,擦了擦嘴說道,“聽說那院子裡種著百年的老楓樹,還是前朝一位詩人親手栽的,每年楓葉紅的時候,那景色美得跟畫似的。就是去年秋天出了點事,oner去世了,院子就一直空著,聽說還鬨過鬼呢!”
“彆瞎說了,哪有什麼鬼。”霜降瞪了韋斌一眼,“那院子我去過一次,就是荒了點,不過楓葉確實好看,比彆處的紅得更豔,像是浸了血似的。”她說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竹籃裡的楓葉,眼神裡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恍惚。
夏至的心猛地一跳,“浸了血似的”這句話,竟與他夢境裡的畫麵不謀而合。他正想追問,茶社的門被推開了,風鈴發出一陣急促的響動。門口站著個穿藏青色風衣的女人,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手裡拿著個速寫本,正是他們的老友墨雲疏。
“抱歉來晚了,路上碰到個采風的老畫家,聊得忘了時間。”墨雲疏笑著走進來,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夏至身上,“夏至,好久不見,聽說你要來楓鎮,我特意把手上的事推了,過來湊湊熱鬨。”
“雲疏姐,你可算來了!”林悅連忙起身讓座,“剛說到楓葉苑呢,你不是最愛寫生古建和植物嗎?到時候可得給我們畫幾張。”
墨雲疏笑著應下,目光落在竹籃裡的楓葉上,眼神突然變了變:“這楓葉……是從後山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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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怎麼了?”霜降疑惑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