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茶韻棠獨戲,千古流傳何追元?
煙雨江南湖邊寒,古塵陌上曇花逝!
烏篷船櫓聲攪碎湖麵煙雨,霜降對著碧螺春出神。青瓷杯沿凝霧如淚,水珠沿壁滑落,在碟上暈開淺圓濕痕。茶葉浮沉,嫩綠似初醒少女,顫若案頭詩箋“棠獨戲”三字,墨跡暈成舊年吻痕。
船身擦過橋洞,簷滴“嗒”一聲砸中茶碟,與她記憶裡雪夜冰棱墜地重合。玄霜小寒的銅鈴聲倏忽在耳畔複蘇,清冽混進雨霧,織成一張逃不脫的舊網。
“這雨比北方的雪還磨人。”夏至的吳儂軟語裹著評彈絲弦滲進艙來。他披月白杭綢長衫,肩頭薄濕如雲,折下一枝海棠,花瓣噙雨,風一吹,碎成銀星。
“船頭那株老海棠開得正好,卻孤枝探水,正是‘棠獨戲’的現場注腳。”他將花枝遞到她眼前,胭脂色在煙雨裡顫抖,像無人認領的錦緞。
霜降抬眼望去,蒼勁樹乾如老人青筋暴起的手,花瓣簌簌墜地,碎紅成陣。她觸到杯沿冰涼,忽然想起竹籬院去年小寒:霜壓枝頭,冰晶碎鑽,一樣紅顏薄命,隻是寒具換了雨具。
“像不像咱們種的那株?”她聲音低過雨聲。夏至沒答,隻將海棠枝斜倚窗欞,水珠滾落,敲出與小寒銅鈴同頻的冷韻,把兩段時間疊成一聲。
櫓聲又起,船尾拖出一道轉瞬即逝的白線。霜降垂眼,茶已涼透,茶葉沉底,像所有未說出口的句子。雨仍黏人,而北方雪聲,已遠得隻剩一紙舊箋,輕輕壓在艙底。
“這話可彆讓林悅聽見,不然又要駁你‘杞人憂天’。”
邢洲挑簾進來,竹簾晃動間,帶進一股雨氣與油香。他手裡拎著個油紙包,油紙是雙層的,印著暗紋的海棠花,油香混著雨氣漫開,勾得人食欲大動。
“巷口張阿婆的海棠糕,剛出爐的,熱乎著呢。你瞧這油紙,都被熱氣浸得透了,油星子印出的海棠紋,倒比真花還鮮活。”
他說著掀開油紙,露出裡麵金黃的海棠糕,糕麵上印著清晰的海棠花印,糖霜閃著微光,“這老人家的手藝傳了三代,說是當年給乾隆爺供過茶點,可誰也說不清真假——你瞧,這就應了‘千古流傳何追元’的問話,真真假假,早成了霧裡看花,辨不清模樣。”
他把紙包往案上一放,油紙滲著油星,在案上印出海棠花的紋路。
韋斌緊跟著擠進來,相機掛在脖子上晃悠,黑色的相機包沾了泥點,像撒了把墨。鏡頭蓋還沾著濕泥,是剛才摔進水坑時蹭的:“可算找著你們了!弘俊那家夥非要拍‘煙雨歸舟’,蹲在橋邊調整角度,結果腳一滑摔進了水坑,褲腿濕了半截,現在正跟柳夢璃鬨脾氣呢,活像個打翻了醋壇子的小媳婦,連相機都不肯碰了。”
他拿起塊海棠糕塞進嘴裡,燙得直跺腳,舌尖卻舍不得離開那甜香:“不過這古鎮真藏著寶貝,我在舊貨攤淘著個銅製茶寵,是隻趴著的貔貅,銅色泛著溫潤的包漿,老板說是什麼唐宋遺物,要價還不低。你說這‘元’能追得回來嗎?說不定就是個現代仿品。”
“怕是‘水中撈月,一場空’。”鈢堂抱著本線裝書走進來,書頁泛黃,邊角卷得像波浪,是被無數人翻閱過的痕跡。書脊用絲線裝訂,有些地方已經鬆動,露出裡麵的紙頁。“剛翻了《吳郡誌》,這古鎮的海棠樹載了三十餘種,有垂絲海棠、西府海棠,還有貼梗海棠,哪株是唐時舊物,早成了糊塗賬。就像這評彈裡唱的‘蘇小妹三難新郎’,正史裡連蘇小妹的影子都沒有,不照樣流傳了千年,成了人人皆知的佳話?”
他用手指點了點詩箋上的問句,指尖帶著鬆煙墨的清香:“‘何追元’?追的不過是後人附會的念想罷了,就像這茶寵,管它是不是唐宋遺物,隻要你喜歡,它就有了意義。”
說話間,林悅撐著油紙傘跑上船,傘是竹骨的,傘麵印著淡粉的海棠花,雨珠順著傘骨蜿蜒而下,在傘麵上畫出細碎的水痕。她的裙擺沾了泥點,是剛才跑過青石板路時蹭的:“墨雲疏和沐薇夏在對岸茶館發現了好東西!說是有幅清代的海棠圖,裝裱在紅木畫框裡,畫中海棠開得正盛,題款寫著‘棠獨戲影’,跟咱們這詩箋簡直是‘天生一對’,連筆鋒都有幾分相似。”她把傘靠在艙壁,水珠順著傘骨滴落在青石板上,暈開一個個小圈,像撒了把銀:“不過那茶館老板怪得很,說要答對燈謎才肯讓看,謎麵是‘古塵覆陌,曇花一現’,打一物。我們猜了好幾個都不對,你們說是什麼?”
“這可難不倒我!”蘇何宇掀簾而入,手裡舉著串冰糖葫蘆,鮮紅的山楂裹著晶瑩的糖衣,像串著的瑪瑙。糖衣還帶著熱氣,泛著微光:“答案是‘記憶’啊!古塵是往事,蒙在時光裡;曇花是轉瞬即逝的片段,像記憶裡的瞬間。合起來不就是藏在心裡的舊時光?我這腦子,簡直是‘張飛穿針——粗中有細’,剛才一下子就想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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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夢璃隨後進來,手裡替弘俊拎著相機包,白色的相機包比弘俊自己拎著時乾淨多了。她無奈地搖頭,眼裡帶著笑意:“彆聽他吹牛,剛才猜了三次都錯,第一次猜‘夢境’,第二次猜‘晚霞’,第三次還是毓敏姐提醒‘藏在心裡的東西’,他才想出來的。弘俊在後麵跟晏婷、李娜買茶點呢,說要拍‘茶韻入鏡’的大片,這會兒正跟賣茶翁討教怎麼沏碧螺春,彎腰點頭的,那模樣,活像個虔誠的信徒,連賣茶翁都被他逗笑了。”
船行至對岸茶館時,雨勢漸小,簷角的銅鈴終於能發出清脆聲響,鈴聲清冽,像冰珠相擊。茶館臨河而建,木質的門楣上掛著塊黑底金字的匾額,“棠韻軒”三個字蒼勁有力。窗欞雕著海棠花紋,花紋裡還嵌著細小的銅釘,泛著淡綠的銅鏽。墨雲疏正站在窗前賞畫,她穿著件藏青色的旗袍,領口彆著枚珍珠胸針,與畫中的海棠相映成趣。沐薇夏在一旁拓印題款,白色的宣紙鋪在案上,用鎮紙壓著邊角,墨香混著茶香漫溢,讓人沉醉。“你們瞧這筆觸,細膩得像繡出來的,花瓣的層次感都畫出來了,連露珠的光澤都透著紙背。”墨雲疏指著畫中海棠,眼裡閃著光,“跟霜降的字跡倒有幾分相似,都帶著股溫柔的韌勁。題款的‘擱塵’二字,筆鋒蒼勁,倒像是曆經世事的人寫的,藏著說不儘的故事。”
沐薇夏把拓片遞給霜降,拓片用的是半生熟宣,紙質細膩,墨色均勻。紙上墨跡未乾,“棠獨戲影”四字的撇捺間竟似有細塵浮動,是拓印時不小心沾的:“這拓片用的是陳年楮紙,吸墨性極好,比我上次在京城買的還要‘略勝一籌’。老板說這畫是祖上傳下來的,當年他祖父就是看了這幅畫才開的茶館,取名‘棠韻軒’,想讓這海棠的雅致與茶的清香,一直傳下去。”
正說著,毓敏端著茶盤從內堂出來,茶盤是竹編的,帶著淡淡的竹香。茶盤上放著八盞碧螺春,青瓷茶杯泛著溫潤的光澤,茶湯嫩綠清澈,像盛了半杯春天,熱氣嫋嫋,在杯口凝成淡淡的白霧。“晏婷和李娜在廚房幫著擇菜,中午咱們吃太湖三白,老板說給咱們留了最新鮮的銀魚,是今早剛從太湖裡撈的,那鮮味兒,能把眉毛都鮮掉。”她把茶盞分到眾人手中,指尖帶著灶火的溫度:“這茶是明前的,采的時候帶著晨露,一葉一芽,泡出來的味兒才叫‘正宗’,入口清甜,回甘悠長,比那些名氣大的‘繡花枕頭’強多了,那些茶看著好看,喝起來卻沒什麼滋味。”
弘俊舉著相機衝進來,鏡頭還對著窗外,黑色的鏡頭蓋已經擦乾淨,露出鋥亮的鏡頭:“快來看!老海棠樹下有個賣花姑娘,梳著雙丫髻,戴著海棠花簪,站在雨裡跟花說話,手裡還輕輕拂著花瓣,那畫麵,簡直是‘畫中人走出來’了!”他說著按下快門,“哢嚓”聲驚飛了枝頭的麻雀,灰色的身影掠過雨霧,花瓣又簌簌落了幾片,像撒了把紅雪。
眾人湧到窗前,果然見雨霧中,青石板路上站著個穿藍布衫的姑娘,藍布衫是土布做的,泛著淡淡的光澤。手裡挎著個竹編花籃,籃子裡裝著新鮮的海棠花,花瓣上沾著雨珠。她正輕輕拂去海棠花瓣上的雨珠,動作輕柔得像撫摸嬰兒的肌膚,嘴裡低聲呢喃,像在與花對話,聲音輕得被雨霧遮住,隻隱約聽見幾個字。“她是不是在跟花說心事?”霜降輕聲問,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拓片,紙質的細膩觸感傳來:“就像這畫裡的海棠,獨自綻放,也獨自低語,把心事藏在花瓣裡。”
夏至望著姑娘的身影,忽然怔住,眉頭微微蹙起:“我好像在哪見過她……”他的目光追著姑娘的動作,像是在回憶什麼,“去年小寒,在竹籬院外,似乎有個穿藍布衫的姑娘路過,也是這樣挎著花籃,籃子裡裝著臘梅,隻是那時落的是霜,不是雨,她的圍巾上還沾著霜屑。”
“你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了。”韋斌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掌帶著暖意,“江南女子都這模樣,穿藍布衫,戴花簪,說話輕聲細語,跟水墨畫裡刻出來的一樣。再說了,‘人生何處不相逢’,說不定真是同一個人呢?或許她就是這古鎮的人,冬天賣臘梅,春天賣海棠。”
姑娘似是聽見了聲響,抬頭朝茶館望來,目光與霜降相遇,竟微微一怔,眼裡閃過一絲熟悉的光,隨即露出淺笑,嘴角梨渦淺淺,像漾開的春水。她沒有說話,隻是輕輕點頭,轉身走進了巷弄,藍布衫的衣角在煙雨中漸行漸遠,像抹淡藍的影子,隻留下一縷淡淡的花香,縈繞在青石板路上。“她好像認識你。”林悅碰了碰霜降的胳膊,指尖帶著微涼,“剛才看你的眼神,像是‘久彆重逢’,藏著好多話沒說。”
霜降搖頭,心裡卻泛起異樣的漣漪,像投入石子的湖麵。那姑娘的笑容,竟與記憶中某個模糊的身影重合——是前世淩霜在劉灣碼頭見過的賣花女,也是今生小寒時竹籬院外的過客。像蒙塵的鏡子被擦去一角,隱約可見往昔輪廓:“或許吧。”她拿起茶盞抿了一口,茶湯溫潤,順著喉嚨往下滑,卻驅不散心底的寒意,“就像這江南,看著溫暖,湖邊的風卻帶著寒氣,吹得人心裡發緊,真是‘畫虎畫皮難畫骨’,表麵的熱鬨,藏著說不儘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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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煙雨江南湖邊寒’的真意了。”鈢堂翻著手中的古籍,書頁翻動的聲音輕細如絲,“古人寫江南多是‘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卻少有人寫這湖岸的寒意。其實這寒,不是天氣的寒,是‘熱鬨中的孤寂’,就像咱們這些遊客,擠在茶館裡品茶賞畫,看似熱鬨,心裡卻各有各的心事,誰也不懂誰的‘獨戲’,誰也走不進誰的時光。”
中午的太湖三白端上桌時,雨已停了,陽光透過窗欞灑在菜碟上,像撒了把金粉。銀魚羹泛著奶白的光澤,裡麵撒著翠綠的蔥花,像落了片翡翠;白蝦鮮紅透亮,蝦殼泛著瑩潤的光,蝦肉飽滿;鱭魚煎得金黃,外皮酥脆,冒著熱氣。毓敏給眾人盛湯,青瓷湯勺舀起銀魚羹,羹汁濃稠,掛在勺邊:“這銀魚要趁鮮吃,過了時辰味兒就差了,跟曇花似的,轉瞬即逝,容不得耽擱。”她舀了一勺湯遞到霜降麵前,眼神裡帶著關切:“你多喝點,補補身子,這幾日看你總沒精神,臉色也不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怕是沒休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