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七點整,沈伊沐準時坐在這架施坦威三角鋼琴前。燈光從高處流瀉而下,如同某種神聖的儀式,將她籠罩在光暈中心。她微微吸氣,指尖落下,第一個音符便如一顆沉靜水珠,墜入“雲端”飯店大堂這片由昂貴地毯、璀璨水晶燈和低語香氛構成的深潭。
“雲端”是這座城市浮華的冠冕。空氣裡永遠彌漫著一種混合的冷調——高級香水的餘韻、頂級雪茄的昂貴煙霧,以及金錢無聲流淌時散發的微涼氣息。沈伊沐的琴聲,是這背景裡最熨帖的注腳。她彈奏肖邦的夜曲,德彪西的月光,偶爾是精心改編的流行金曲。音符流暢、完美、無懈可擊,如同她身上那件剪裁合體的黑色小禮服,一絲不苟地包裹著她,也包裹著她那份恰到好處的疏離。她從不看台下,隻凝視著琴鍵上跳躍的光斑,仿佛那裡才是她存在的全部疆域。侍者悄無聲息地為她續上檸檬水,杯壁凝結的水珠,像她指尖偶爾滑落的微涼汗意。
她知道自己是這奢華布景的一部分,如同那些巨大的花瓶裡每日更換的、價值不菲的洋蘭。她的琴聲是背景,是氛圍,是讓那些衣冠楚楚的客人覺得物有所值的聽覺點綴。她習慣了這種“被看見”又“完全不被看見”的悖論。她的目光偶爾掠過人群,看到的是精心修飾的麵孔、閃亮的珠寶、握著酒杯或文件的手,以及一種普遍的、對周遭一切包括她的音樂)心不在焉的漠然。她的琴聲,是他們的背景板,是證明他們身處“雲端”的聲學標識。
直到那個男人出現。
他總是在沈伊沐彈奏到肖邦《雨滴》前奏曲中段時出現,像一道無聲的指令。他坐在大堂角落最暗的沙發位,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他從不點酒,隻一杯冰水。他從不看菜單,也從不與服務員交談。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向沈伊沐和她身後的鋼琴。
起初,沈伊沐並未特彆留意。她見過太多形形色色的客人。但他的目光不同。那不是欣賞音樂表演的專注,也不是單純打量一個漂亮女子的審視。那目光像一張無形的網,沉靜、執著,帶著一種穿透性的探究,仿佛要透過她流動的指尖,越過她完美的琴聲,直抵她內心某個連她自己都試圖忽略的角落。她感到一種奇異的被“看見”的刺痛,那感覺如此陌生,又如此銳利,讓她在某個高音區指尖微微一顫,幾乎彈錯一個音符。
她開始下意識地留意他。他總穿著深色係、質地精良卻毫無裝飾的西裝,神情冷峻,周身散發著一種與這飯店的浮華格格不入的沉寂。他像一塊投入錦緞的頑石,沉默,卻有著不容忽視的重量。沈伊沐發現,他隻在她彈奏某些特定曲目時才會出現——那些帶著憂鬱底色、在華麗技巧下藏著隱秘掙紮的曲子。比如肖邦的某些夜曲,比如拉赫瑪尼諾夫音畫練習曲中那些深沉的段落。他似乎能聽懂她藏在完美音符下的歎息。
一種微妙的張力在琴聲與目光之間拉扯。沈伊沐的演奏開始出現細微的變化。那些原本被她完美控製的音符,偶爾會泄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像平靜湖麵下突然湧動的暗流。她不再僅僅追求技巧的精準,而是任由一些更私人的情緒滲入琴鍵。有時是深夜獨處時的孤寂,有時是對某種遙遠、模糊事物的渴望,有時甚至是對這華麗牢籠無聲的抗議。她知道他在聽,在捕捉。這種被“聽懂”的感覺,既讓她心驚,又讓她感到一種病態的慰藉。她像一個在黑暗中獨自舞蹈太久的人,突然發現角落裡有一個沉默的觀眾,他看懂了她每一個旋轉的弧度裡藏著的疲憊與堅持。
一個暴雨傾盆的夜晚。飯店裡客人稀疏,雨點猛烈敲打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發出沉悶的鼓點。沈伊沐彈奏的是李斯特的《愛之夢》第三首。這首曲子通常被演繹得浪漫纏綿,但今夜,在窗外的雨聲和內心的暗湧交織下,她彈得格外投入,指尖流淌出一種近乎絕望的深情,仿佛在傾訴一場注定無望的沉淪。高潮處,她幾乎用儘了全身的力氣,音符如決堤的洪水,在空曠的大堂裡激蕩、回旋。
曲終最後一個音符消散在雨聲中,餘韻未絕。沈伊沐微微喘息,抬起頭,習慣性地望向那個角落。
沙發空著。
隻有一杯水,杯壁凝結的水珠正沿著杯身緩緩滑落,在深色的桌麵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像一道無聲的淚跡。他走了。沒有告彆,沒有征兆,如同他出現時一樣突兀。
一種巨大的、猝不及防的失落感瞬間攫住了沈伊沐,比窗外的暴雨更猛烈地衝刷著她。她猛地站起身,黑色的琴凳在光滑的地板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她顧不上周圍侍者驚詫的目光,也顧不上自己失態的舉動,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衝向那個角落。
她撲到沙發前,手指顫抖著撫過那道冰冷的水痕。水痕很涼,帶著雨夜的濕氣。她環顧四周,隻有空曠和寂靜。他消失了,像從未存在過。可那道水痕,那杯隻喝了一半的冰水,卻如此真實地烙印在她眼前,灼痛了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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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強烈的衝動驅使著她。她衝出大堂,衝進冰冷的雨幕裡。雨水瞬間澆透了她的頭發和薄薄的禮服,刺骨的寒意讓她打了個哆嗦,但她毫不在意。她站在飯店巨大的雨棚下,目光急切地掃過被雨水模糊的街道、昏黃路燈下穿梭的車流、撐著傘匆匆而過的模糊人影……沒有。沒有那個熟悉的、沉默的身影。他仿佛被這場大雨徹底衝刷掉了,不留一絲痕跡。
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流下,分不清是雨還是淚。她站在那裡,像一尊被遺棄在奢華門前的雕像,狼狽、冰冷,內心卻翻騰著驚濤駭浪。她突然意識到,那個沉默的聽眾,那道穿透性的目光,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成了她在這華麗牢籠裡唯一的、隱秘的支點。他聽懂了她,他“看見”了她。而現在,他走了,帶走了那份被理解的幻覺,也讓她清晰地看見了自己內心的荒蕪——她一直以為自己是這浮華布景的局外人,冷眼旁觀,卻不知早已深陷其中,渴望著一份真實的連接,哪怕隻是一個陌生人的沉默注視。
雨勢漸小。沈伊沐慢慢走回大堂。濕透的衣服緊貼著皮膚,冰冷黏膩,頭發狼狽地貼在臉頰和脖頸上。她經過那些昂貴的沙發、光潔如鏡的地麵、巨大的水晶燈,經過侍者投來的混雜著驚訝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的目光。她沒有停下,徑直走向那架施坦威三角鋼琴。
她坐了下來。冰冷的琴凳透過濕衣傳來寒意。她沒有去擦頭發上的水,也沒有整理被雨水打濕的裙擺。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雨水、香水和她身上狼狽氣息的混合味道。然後,她將手指,那雙被雨水浸得有些發白、微微顫抖的手指,輕輕地、堅定地放在了琴鍵上。
沒有肖邦,沒有德彪西,沒有那些精心挑選的、符合“雲端”氛圍的曲目。
她彈起了自己。
指尖流出的,不再是完美的背景音樂。那旋律粗糙、原始、帶著雨水的冰冷和心底的灼痛。它不再討好任何人,不再服務於任何氛圍。它像一道撕裂夜幕的閃電,像一場在內心深處爆發的無聲風暴。音符不再流暢,有時甚至帶著笨拙的掙紮,如同她此刻濕透的、顫抖的身體。那是她積壓了太久的孤寂,是她對被看見的渴望,是她對這華麗牢籠無聲的呐喊,是她對那個消失的聽眾——那個唯一“聽懂”過她的人——最痛切的告彆和最絕望的尋找。
琴聲在空曠奢華的大堂裡回蕩,突兀、尖銳,充滿了不合時宜的生命力。它像一把生鏽的刀,狠狠劃破了“雲端”那層精心編織的、光鮮亮麗的絲綢幕布,露出了幕布後同樣冰冷、同樣渴望著真實的眾生相。那些原本低聲交談的客人停了下來,那些漫不經心翻動菜單的手指頓住了,那些端著酒杯的侍者凝固在原地。所有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帶著驚愕、不解,甚至一絲被冒犯的慍怒,聚焦在了那個坐在鋼琴前、渾身濕透、卻仿佛在燃燒的年輕女子身上。
沈伊沐閉著眼。她看不見那些目光,也聽不見可能的低語或不滿。她隻聽見自己指尖奔湧而出的聲音,那聲音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那是她自己的聲音,在“雲端”之上,第一次,真正地、不顧一切地,為自己而鳴。琴鍵上,雨水和未乾的淚痕交織,在燈光下折射出破碎而倔強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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