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的腳步在舊貨攤前凝住時,後頸的汗毛忽然豎了起來。
不是因為木盒上那朵殘缺的茉莉花——他的目光才剛掃過那團模糊的雕紋,耳畔便漫進來一段若有若無的旋律。
像是被風揉碎的棉絮,時斷時續,卻讓他的呼吸陡然一滯。
是《茉莉花》的前奏。
但節奏不對。
前兩個音拖得太長,第三個音又急得打顫,像極了父親沈建國中風後吹口琴的模樣。
那年他蹲在老豆漿攤後,右手抖得握不住調羹,偏要舉著那把掉漆的口琴,說要給排隊的街坊“添點樂子”。
結果琴音比豆漿煮沸的聲響還亂,可圍在攤前的人都笑,說老沈頭這是“帶著熱氣兒的調調”。
“叮——”
竹匾裡的搪瓷缸被風掀動,撞出一聲脆響。
沈星河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已邁出了攤位,鞋跟碾過青石板的碎渣,朝著橋洞方向走了七八步。
橋洞下的陰影裡,蜷著個拾荒老人。
灰白的頭發沾著草屑,藍布衫洗得發白,膝蓋上擱著個蛇皮袋,腳邊擺著個缺了口的搪瓷碗。
此刻他正把臉埋在一把舊口琴前,枯瘦的手指在琴格上哆哆嗦嗦地跳,琴身裹著層油垢,連金屬的原色都瞧不真切。
沈星河走近時,老人正往琴縫裡塞紙條。
泛黃的便簽紙折成小方塊,邊緣被口水洇得發皺,他塞一張,吹一段,吹到走調的地方就皺著眉扯下紙條重寫。
“豆漿。”
沈星河聽見自己喉嚨發緊。
老人的手頓了頓,又塞進去一張:“彆蹲著。”
“火要旺。”
最後那張紙條剛塞進琴縫,口琴突然發出一聲破音。
老人慌慌張張去捂琴身,抬頭時撞見沈星河,渾濁的眼睛裡浮起警惕:“要飯的?我這沒——”
“您剛才塞的紙條。”沈星河蹲下來,指尖虛虛點向琴身,“上麵寫的字,是‘豆漿’‘彆蹲著’‘火要旺’?”
老人的喉結動了動,蛇皮袋在膝蓋上蹭出沙沙聲:“小同誌,你咋知道?”
“我爸。”沈星河的指甲掐進掌心,“我爸中風前,整宿整宿念叨這些。他從前開豆漿攤,總怕熬豆漿時火不夠旺,又總攆我妹彆蹲在灶前玩——說地上涼。”
老人的手抖了,口琴“當啷”掉在青石板上。
他彎腰去撿,沈星河先一步拾起來,指腹擦過琴身時,摸到一道淺淺的刻痕。
借著橋洞透進來的光,他眯眼辨認——“gj1978”。
“gj是沈建國的縮寫。”他的聲音發顫,“1978年,他進紡織廠當學徒的年份。”
老人突然用袖口擦了擦眼睛:“上個月在廢品站,有個穿藍布衫的老頭塞給我的。他說‘這琴該找個聽得見的人’,塞完就往巷子裡走,我追了兩步,他回頭笑——那模樣,倒像比我還老上十歲。”
沈星河摸出錢包,把裡麵所有的現金抽出來:“這琴我買了。”
“使不得!”老人慌忙推拒,“那老頭說過,這琴不是賣的,是……是傳的。”他粗糙的手掌覆在沈星河手背上,“你要是真心要,就替我多吹吹它。”
回家的路上,沈星河走得很慢。
他把口琴貼在胸口,能感覺到體溫透過油垢滲進去。
進院門時,橘貓從牆頭上竄下來,撞得他懷裡的口琴差點落地。
他蹲下身護住,卻見琴腔裡抖出個東西——極小的糖紙,皺巴巴的,邊緣還沾著點黏糊糊的糖渣。
他的呼吸猛地一滯。
抽屜最深處,母親臨終前塞給他的糖紙,也是這樣的顏色。
那時她攥著他的手,說:“你爸當年追我,就用這糖紙包了半塊麥芽糖。他說‘等攢夠十張糖紙,咱們就扯證’。”後來他數過,家裡鐵盒裡整整齊齊收著九張,最後一張,母親說“在你爸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