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過山澗。
魏晉負手立於溪畔,一襲白衣在晨風中輕拂,手中那隻銀白葫蘆時不時舉至唇邊。
以神仙台在風雪廟的特殊地位,以及阮邛如今的處境,魏晉和阮邛相見其實是尷尬多於熟絡。
魏晉到此之後第一時間拜訪阮邛,更多是出於對這位的禮節性尊重,不是兩人之間真有什麼交情。
林照和陳平安離開後,魏晉又與阮邛寒暄了幾句不痛不癢的閒話,便起身告辭。
他本欲去小鎮街巷間走走,念頭方起,眼前浮現出清晨時分賀小涼那清冷疏離的態度,心中便是一滯。
這位名傳寶瓶洲、無數山上劍修偶像的神仙台劍仙,竟有些近鄉情怯般的躊躇,終究未能邁出那一步。
隻得沿著溪流信步而行,以濁酒滌蕩心中些許莫名鬱結。
溪水淙淙,卵石遍布,水麵碎金躍動,恍如散落的星辰。
忽見不遠處,一個穿著鮮豔紅襖、梳著兩根翹辮子的小女娃,正蹲在溪邊,低著頭似在尋找些什麼。
神色專注,連旁邊有生人靠近也未曾察覺。
魏晉認出這正是清晨緊隨在賀小涼身側的小丫頭。
雖不知姓名,但想來應是小鎮的大族子弟,也不知為何在溪邊撿石頭,身邊也沒個下人相隨。
心頭再一次浮現那個女子的身影,魏晉默默苦笑,飲了一口酒,緩步走近。
溪邊的小女孩頭也沒抬一下,依舊低頭尋找著什麼。
時不時撿起一塊石頭認真端詳片刻,又丟下來,目光逡巡片刻,又撿起一塊石頭。
二月初的溪水寒意仍重,即便是白日下,小姑娘一雙小手已凍得通紅,卻渾不在意。
魏晉靜立一旁看了片刻,終是忍不住溫聲開口:“小姑娘,你是在尋什麼?”
小女孩聞聲抬起頭,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澄澈透亮。
毫不怯生地看向魏晉,嗓音清脆:“我不是在找東西,我在撿石頭。”
“哦?”
魏晉眉頭一挑,倒是覺得有些意思。
他垂眸落在溪邊的卵石上看了看,以他十境劍修的修為和見識,一眼便看出了名堂。
‘好濃鬱的龍氣……’
他是知道驪珠洞天的由來,三千年前的那位斬龍人的風采讓他也頗為心折。
目光再度落回小女孩身上,便多了幾分了然。
見她從水中撈起一塊青黑相間、紋路彆致的卵石,端詳片刻,卻又手腕一揚,“噗通”一聲將其拋回溪中。
不由訝異失笑,伸手一指:“剛才那塊石頭蘊含龍氣頗為可觀,放在外麵也是稀有之物,怎麼就丟了?”
小女孩頭也不抬:“那塊不夠好,我要找一塊更好一些的。”
“原是如此。”魏晉頷首,旋即又微微搖頭,“但你怕是要失望了。以此溪龍氣蘊養程度而論,方才你所棄之石,已屬頂尖。”
這小姑娘丟了那一塊蛇膽石,不知還要尋覓多久。
小女孩眉頭微微蹙起,甚是苦惱的模樣:
“我要走啦,要離開小鎮去很遠很遠的地方,還有李槐他們也是,我們打算離開前送給林師兄做禮物,按照林師兄的話,這似乎叫……伴手禮?所以我要挑一塊最好看的石頭當禮物的。”
“哦?”魏晉來了興致,索性在她身旁蹲下,白衣曳地也渾不在意。
對於小女孩的話也不意外,驪珠洞天落下之後,離開的人不在少數。
隻是有些不解:“為什麼是送石頭?”
“因為林師兄以前經常陪我在溪裡撿石頭呀。”
她語氣自然,仿佛這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又拿起一塊赤紋斑駁的石子,對著陽光看了看,似乎不滿意,又放了回去。
小女孩偏頭看向魏晉,一臉無奈道:“其實我本想用巷外的槐樹枝雕一個木劍的,後來李槐吵著要,就讓給他和董水井了。”
溪流聲淙淙,陽光暖融融地灑在兩人身上。
魏晉看著她專注的側影,忽然又輕聲問了一句:“你們如此用心替你林師兄挑選禮物,如果他忘了也給你準備一份禮物,你會不會難過?”
“不會啊。”李寶瓶又撿起一塊扁圓石子,語氣篤定,“我們都知道林師兄肯定會忘掉的。”
“唔……”
“但是沒關係呀。”她抬起頭,晨光映得眸子清亮,“我送他石頭,是因為我想送,又不是為了換他的禮物。”
這時,李寶瓶似乎終於找到了合心意的石頭。
她從水裡撈起一塊雞蛋大小、通體渾圓、色澤深褐卻隱隱透著一層溫潤紫光的卵石,石質細膩非常。
她小心地擦乾水跡,捧在手心裡仔細看了看,小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李寶瓶又蹲下來撿起之前那塊在魏晉看來“蘊含龍氣頗為可觀”的蛇膽石,轉過身,將那塊蛇膽石遞到魏晉麵前:
“魏先生,這個送給你。”
魏晉一時怔然,看著雙手被凍得通紅的小姑娘,“你認識我?”
李寶瓶甩了甩手臂上的水珠,想把濕漉漉的袖子甩下來,偏頭疑惑地看他:
“我今天早晨見過你啊。”
魏晉這才知曉,原來對方早已經認出了自己。
“我見你早晨離開時似乎不太開心,”她語氣坦然,“喏,這塊石頭送給你,開心一些。這是我撿到第二好看的石頭了,第一好看的我要送給林師兄,不能給你。”
魏晉啞然,有些哭笑不得。
他沉默片刻,接下那塊石頭,微笑道:“好,我記下了。”
“要開心呀。”李寶瓶將兩條濕袖都甩了下來,緊緊攥著那枚紫光卵石,轉身朝外跑去,“不能陪你聊啦,我得去找李槐他們了。”
魏晉嘴角忍不住勾了起來,一早的鬱結竟被小女孩幾句話散去,笑著點點頭。
見小女孩已經跑遠,他站起身,不知為何,忽然想到一件事:
‘她提到的林師兄,應該會準備禮物吧?’
魏晉正欲拿起酒壺飲一口,動作卻又一頓,垂眸看了眼掌中品質上佳的蛇膽石,搖頭輕笑,隨後認真地將其放進方寸物中。
正要轉身向小鎮走去,抬眸間,目光忽地凝住。
隻見溪流對岸,不知何時立著一位青衫儒士,身形清瘦,正緩緩轉過身來,麵容溫潤,目光澄澈,宛如春風拂過湖麵。
魏晉一怔,見禮道:“齊先生。”
……
宋集薪和宋長鏡走了,陳平安、陳對、劉灞橋和陳鬆風上山尋墓。
符南華從林照手裡得了山魈茶壺,蔡金簡在劉誌茂手裡吃了癟,卻又不知道從宋集薪手裡得到了什麼。
昨日圍殺袁真頁未曾見這二人冒頭,今日也不曾見,或許已經離開小鎮。
林照瞧得出符南華對蔡金簡心懷殺意,蔡金簡絕不是符南華的對手,等到符南華殺了蔡金簡,老龍城和雲霞山的聯盟不攻自破。
少年鞭長莫及,現階段是對這兩家勢力無可奈何,卻不知道兩家這般結局,又在崔巉的棋盤上落下了什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