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走的那天是7月28日,天熱得像扣在頭頂的大蒸籠。早上我去他家時,他精神頭好得很,正蹲在院角給鐵絲籠裡的繡眼兒換水。那鳥兒撲棱著翅膀,他伸手輕輕按住,指尖在鳥背上來回撫了撫,嘴裡還念叨著:“再養半個月,就能跟去年那隻一樣,飛出院牆就不回頭了。”他手裡捏著那個磨得發亮的小本子,翻開的那頁畫著電殼鳥的草圖,旁邊寫著“7月28日,換新鮮蘇子”,字跡比前幾天穩當多了,誰能想到,這竟是他最後一個清清爽爽的上午。
“這叫腎蕨,”他頭也不抬地說,指尖點了點籠邊叢生的草葉,“昨天量的葉長五厘米,今天就六厘米了,比你小時候長個子還快。”說話時,他忽然轉頭衝我笑了笑,嘴角揚得老高——這在以前很少見,他對誰都笑嘻嘻的,唯獨對我,總愛撅著嘴,像我欠了他什麼似的。
我“哼”了一聲,沒接話。每年秋天,他總會往家撿鳥兒,不是翅膀斷了的繡眼兒,就是腿折了的電殼,有時還有瞎了眼的麻雀。他把堂屋靠窗的位置騰出來,搭了好幾個木籠子,裡麵鋪著舊棉絮,食盒裡永遠有新鮮的小米和切碎的蘋果。他總說這些鳥兒得養到春天,等羽毛長齊了再放走,卻從沒說過為什麼費這勁。有次我笑話他:“養著聽個響也好啊,白伺候這些啞巴。”他當時正給一隻斷腿的電殼換藥,聞言撅起嘴,半天沒理我。其實我後來才懂,他養鳥兒不為了聽鳴叫,也許就是為了這些生靈的喜愛。
他記性好得離譜,村東頭王奶奶二十年前借過誰家一碗米,他都能說得分毫不差,偏要把這些雞毛蒜皮記在本子上。以前在縣裡當文書時,他管的檔案從沒出過岔子,同事都說他是“活賬本”。直到病了這幾年,才慢慢忘了那些報表和會議紀要,卻把院裡的鳥兒、牆角的蕨類記得更牢了。
但前兩天,他跟我說的那些話,現在想起來還像針一樣紮在心上。
那天他坐在藤椅上,胸口起伏得厲害,手裡攥著那支磨短的鉛筆,筆杆被汗浸濕了。他想在本子上寫點什麼,可手剛抬起來就往下墜,試了三次,筆“啪”地掉在地上。“村西頭老鄭家的孫子,”他喘著氣說,聲音發顫,“被三個大孩子堵在玉米地,拿磚頭……打了腦袋。”
我當時正刷著手機,愣了一下:“人沒事吧?”
“沒了,”他突然紅了眼眶,手死死抓著椅子扶手,指節發白,“才十二歲,昨天出的殯。我想寫下來,寫這三個孩子為啥這麼狠,寫這世道咋就容不下個老實孩子……可我手不行了。”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像看著什麼不相乾的東西,“還有那個釋永信,披著袈裟不做人事,這種人都能被捧著,那好好活著的孩子憑啥遭這份罪?他根本不配做人!”
他咳得厲害,像是要把心肝都咳出來。我趕緊遞水給他,他喝了兩口,又說:“這世道得講講理,不然以後村裡的孩子……”後麵的話被咳嗽吞了下去,隻剩他眼裡的光一點點暗下去。
誰能想到,兩天後的這個上午,他還能利利索索地給鳥兒換水、給蕨類噴水,可到了晚上就不行了。十點多我剛洗漱完準備睡覺,手機突然震得桌子都在響,嫂子的哭聲像被掐住的貓從聽筒裡鑽出來:“你哥……你哥沒了……”等我瘋了似的跑到醫院,icu的燈已經滅了。白大褂的人說,是腎衰竭突然加重,沒救過來。我站在走廊裡,消毒水的味道嗆得人喉嚨發緊,腦子裡反複閃著早上他蹲在院角的樣子,那麼有精神,怎麼就說沒就沒了呢?
這陣子我總坐在他常坐的小馬紮上,翻他那個寫著“村叟閒談”的藍色文件夾。裡麵全是他寫的故事,還有好多草葉子壓成的標本,最上麵那張鐵線蕨旁邊,用鉛筆寫著“二弟說這草難看,其實泡水能治蚊子咬的包”。小本子裡夾著張泛黃的工資條,是他剛工作時的,旁邊寫“第一個月工資,給媽買了雙布鞋”,還有張鳥籠草圖,標注著“電殼鳥籠間距:2厘米,防卡腳”。我忽然看不懂他了,記這些到底是為了什麼?是怕自己忘了,還是想給誰留個念想?
我試著給他補了兩篇,可寫出來的東西乾巴巴的,完全不是他那種帶著土腥氣的鮮活勁兒,撕了又寫,寫了又撕,最後都揉成了團扔進紙簍。
文件夾裡夾著張揉得皺巴巴的紙,上麵隻有幾個歪歪扭扭的字,筆畫重得把紙都戳破了:“磚頭……不該砸向孩子……”我一下子想起老鄭孫子的事,這大概是他最後想寫的話。
他的手機裡存著段錄音,是他問老鄭:“孩子走的時候,手裡攥著啥不?”老鄭的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攥著片鐵線蕨葉子,他說這草能止血……”後麵是哥哥的哭聲,很輕,像被捂住了嘴。
那天我去村西頭,看見老鄭蹲在門口,對著空蕩蕩的院子發呆。牆根下有個歪歪扭扭的畫架,上麵還粘著半片鐵線蕨葉子。“你哥前天來,”老鄭突然開口,“說要寫個故事,讓大夥都看看,孩子是咋沒的。他說要是早有人管管,娃就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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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敢接話,轉身往回走。路過玉米地時,看見幾個小孩在玩鬨,其中一個撿起塊磚頭,另一個趕緊攔住:“彆拿這個,會打傷人的。”我忽然想起哥哥說的話,這世道是得講講理。
院裡的繡眼兒還在籠裡蹦跳,我按他本子上記的時間,往食盒裡添了把小米。鳥兒啄食的聲音細碎,像他寫字時鉛筆劃過紙頁的動靜。有時候寫著寫著,院子裡的蟲鳴會突然停住,恍惚覺得他還在藤椅上坐著,手裡轉著那支鉛筆,說不定會突然抬頭問:“你說,那三個孩子長大了,會記著這磚頭不?”
前幾天去山邊,看見石縫裡的蕨類抽出新芽,卷成小圈圈,像攥緊的小拳頭。我蹲下來拍了張照片,存在他的平板電腦裡。他以前說過,蕨類在石縫裡都能活,人更該好好活著。
我還是想接著把他的故事寫下去,哪怕寫得不好。第一篇就寫老鄭的孫子,我去問了好多人,知道他總在書包裡裝著蕨類葉子,說能保護自己;知道那三個孩子其實也常被家裡打罵。哥哥沒寫完的話,我想替他寫完:“磚頭該壘牆,不該砸向孩子;人心該存善,不能長歪了。”
昨天張爺爺看見我在翻哥哥的本子,歎著氣說:“你哥總念叨,你小時候雖然跟他吵,但他咳嗽時,你滿林子給他找治咳的草。”我愣了半天,才想起有這事,那時候我采回來的草裡,就有好多蕨類。
風從院子裡吹過,腎蕨的葉子輕輕晃,籠裡的繡眼兒突然叫了兩聲,清脆得像露珠掉在葉子上。我拿起筆,在他的本子上寫下新的一行:“今天,我看見新的蕨類長出來了,很小,但根紮得深。就像那些被欺負的孩子,要是有人護著,本該活得紮實。”這次我沒撕,想著等寫順了,總能寫出點他想要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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