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陽縣縣委大樓的電梯門滑開時，一股混合著木質香薰與冷氣的奇特氣息撲麵而來。轎廂內壁的不鏽鋼板擦得能照見人影，角落裡黏著半片乾枯的花瓣——多半是哪個彙報工作的乾部從"夢幻花海"帶來的。進出人員的麵孔在金屬板上匆匆掠過，或緊張或諂媚，像一幕幕無聲的皮影戲。
三樓最東側的辦公室裡，趙剛正對著牆上的花海全景圖出神。鎏金實木框上的纏枝蓮紋纏繞著卷草紋，在百葉窗漏下的陽光裡泛著細碎金光。圖中虞美人的紅焰、矢車菊的藍浪、薰衣草的紫霧交織成錦，博古架上的花瓶插著新鮮花枝，淡雅香氣與香薰纏在一起，在這間采光最好的辦公室裡彌漫。
"趙書記高瞻遠矚，上周末帶家人去花海，朋友圈都問爆了。"
"現在鄰縣都知道咱易陽的招牌了，我外甥特意打電話來問門票。"
"周邊農家樂都賺翻了，這才是真為老百姓謀福利。"
奉承話像潮水般湧來，趙剛踩著鱷魚皮皮鞋在大理石地麵踱著步，意大利西裝的褲線挺括如刀。手腕上的百達翡麗閃著冷光，表盤鑽石折射的光斑在文件櫃上跳動——這是上周開發商雙手奉上的"心意"，當時他假意推托兩句，轉臉就讓秘書鎖進了保險櫃。
"趙書記，"夢幻花海"播放量破億了！"宣傳部長劉芳踩著十厘米高跟鞋進來，紅蔻丹指甲在平板上點出熱舞的網紅，"省裡都來取經了。"趙剛接過平板，指腹劃過那些扭擺的身影，被煙漬染黃的牙齒在笑紋裡發亮："小劉有眼光。"他重重拍在劉芳肩上，讓她踉蹌著扶住桌沿，"等溫泉酒店起來，看誰還敢叫咱"農業窮縣"。"
秘書小張翻開真皮筆記本，筆尖在紙上急促遊走："4a景區申報材料備齊了，專家評審的伴手禮也備妥了。"趙剛端起紫泥紫砂壺，龍井在水中舒展，浮沫沾在花白胡茬上："年底經濟會，我要讓易陽成為焦點。"
三公裡外的易陽中學，暴雨在初二3）班的屋頂撕開豁口。渾濁水珠砸在課本上，把"為人民服務"泡成模糊的墨跡。牆皮剝落處，鏽鋼筋像白骨般戳出，掛著濕漉漉的石灰絮，時不時有碎屑落在學生發間。
班長王小紅踮腳用掃帚把往塑料桶裡接水，食堂借來的桶沿磕得坑窪，水晃濕了她洗得發白的內衣肩帶。額前碎發被汗水黏在臉上，她保持這個姿勢半個多小時，胳膊酸麻得像要斷掉。
"老師！牆皮要掉了！"李軍的尖叫刺破喧囂，桌麵大的水泥塊正順著裂縫下滑。張老師踩著高跟鞋衝過去，在積水裡打滑時抓住課桌，三角尺死死頂住牆皮，尺子在掌心抖得像風中蘆葦："都往後退！"
學生們擠在後排，羊角辮女生哭得抽噎，眼鏡男生推了推水霧朦朧的鏡片："為啥不修教室啊？"張老師揉著被硌紅的胳膊，望著花海方向的熱氣——上個月家長們親眼看見，給花海買進口花種的錢，夠修十間教室。
教育局長王強第三次推門時，維修報告的封麵已磨得發毛。照片裡漏雨的屋頂、開裂的地麵標著精確時間，還有學生在塑料棚上課的場景。"趙書記，再不修要出人命了。"他把報告推過去，指節泛白，"昨天那塊牆皮離李軍的頭就差半尺。"
趙剛正給投資商回微信，頭也沒抬："老王不懂行情，網紅推廣一天三萬，不砸錢哪來的人氣？"他掃了眼照片，眉頭擰成疙瘩，"找塑料布糊上，下雨就讓學生去操場曬太陽，一舉兩得。"
"塑料布擋不住牆皮！"王強的聲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濺在趙剛的名表上，"上個月十幾個學生淋雨住院，有個哮喘的差點沒搶救回來！"
"放肆！"趙剛拍得茶杯濺水，茶水在報告上洇出深色雲團，"再頂嘴明天就去檔案館報到！"
王強撿起浸透的報告，走廊穿堂風灌得他打寒顫。樓梯口傳來趙剛諂媚的聲音："李總放心，下次叫網紅作陪......"他苦笑下樓，每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京州開發區管委會裡，李明陪著鼎盛化工老板劉強參觀。劉強的阿瑪尼襯衫被啤酒肚撐得發亮，古巴雪茄煙霧中，他眯眼道："環保方麵，能不能通融？"
李明的烤瓷牙閃著光，湊近時溫熱氣息攪亂煙圈："規矩還是要講的。"手指在嘴邊比出噓聲，"日常檢查會"提前溝通"。"
劉強拍得他襯衫燙出焦痕："鄰縣環保局不識抬舉，廠子一停，gdp掉三個點，他去檔案館養老了。"
李明哈腰陪笑："手續半月辦妥，一路綠燈。"他盯著五億投資的數字，盤算著年底考核優秀後挪進市政府。
張家莊的井水先出了問題。王老五挑水時發現水麵漂著油花，桶底沉著黑絮，刺鼻氣味熏得頭暈。"肯定是化工廠搞的鬼！"他把桶墩在村委會石桌上，渾濁的水濺濕打滿補丁的褲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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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孩子的婦女抹淚，嬰兒咳得像破風箱："醫生說是呼吸道感染，這水......"話被雞農打斷："我家幾十隻雞死了，毛一拔就掉。"
村民舉著"還我清水"的木牌湧向管委會。李明慌忙按下電動門，欄杆落至一半時，王老五潑來的汙水在門柱上畫出猙獰淚痕。
李明扒著窗簾縫，冷汗浸透襯衫。他哆嗦著撥通環保局長電話："趙偉快過來！村民要衝進來了！"
趙偉被王老五攥住胳膊，西裝袖子掐出白痕。"放心，一定檢測清楚。"他掙脫後走向排汙口，惡臭讓他胃裡翻江倒海——黑水在河麵織成毒帶，死魚蝦肚皮翻白，泡沫裹著未消化的魚食。
"趙局辛苦。"劉強塞來的信封硌得手心發燙，"晚上國際飯店，有俄羅斯姑娘作陪。"
趙偉推回信封，指尖冰涼："公事公辦。"
劉強的臉色沉下來，手串轉得飛快："我姐夫是張常委。"
趙偉看著水樣裡的魚鱗，最終讓手下把"超標30倍"改成"基本達標"。
王老五撕碎報告時，紙片像白蝶紛飛。他舉著省裡的檢測單跪在管委會門口，有人用紅漆寫下"血債血償"，暴雨中洇成暗紅，像凝固的血。
陽州市文化藝術中心的蓮花屋頂閃著鉑金光澤，五億造價的地標，光門口雕像就花了三百萬。張宏偉繞著雕像踱步，啤酒肚在襯衫下起伏："這是陽州的文化燈塔。"
大廳裡保潔員拖著拖把畫圓，半天遇不到人。保安老李縮在門衛室，鬥地主音效調得極低。三樓音樂廳裡，鋼琴家的演奏撞在空座椅上，第一排坐著文旅局派來的充數人員。
王阿姨抱著孫子在廣場納涼，孩子指著亮燈的窗口。她望著"vip888元"的票價牌歎氣，給市長信箱發消息："五億場館，老百姓進不去。"
趙軍捏著投訴信闖進辦公室時，張宏偉正在看畫展畫冊。"降低票價搞惠民演出。"他把信拍在桌上，"彆讓它成擺設。"
"這是藝術殿堂，不是鄉鎮戲台。"張宏偉翻過一頁畫冊。
"老百姓就是市場！"趙軍的茶杯震出漣漪，"脫離群眾的政績遲早要塌！"
呂州市李家莊的土路上，王大爺拄著拐杖前行。村委會牆上的貧困戶名單裡，蓋二層樓的李老三赫然在列。"富貴，為啥沒有我？"他攔住村支書，土坯房裡老伴的咳嗽聲斷斷續續。
李富貴把中華煙盒塞回口袋："你兒子在外打工，不算最困難。"他走向拖拉機，車鬥裡裝著新格力空調。
王大爺坐在鎮政府台階上，拐杖在水泥地戳出淺坑。直到鎮長路過，他顫巍巍掏出藥單："我老婆子的藥費......"
這些卷宗堆在祁同偉案頭，紅筆批注力透紙背。常委會上，他把照片摔在桌麵："為了花海讓孩子淋雨，為了gdp縱容汙染，五億場館成擺設，貧困戶名額給了關係戶......這就是你們的政績？"
分管組織的副書記推了推眼鏡："考核改革牽一發而動全身......"
"等出了人命再改？"祁同偉的拳頭砸在桌角，"把潛績指標提到60，教育、環保、民生才是民心工程！"他指著窗外，"重大事故一票否決，誰砸老百姓的飯碗，我就砸他的烏紗帽！"
吊扇揚起文件邊角，常委們的影子在牆上搖晃。祁同偉的聲音在穹頂回蕩："下周拿出負麵清單，讓考核指揮棒真正為人民服務！"
易陽縣的維修隊三天後進了校園，張老師把三角尺輕輕放進抽屜。京州開發區的環保專班查封了鼎盛化工，王老五舀起的井水漸漸清了。陽州市文化藝術中心掛出惠民演出海報，王阿姨終於帶著孫子走進那座蓮花建築。李家莊的貧困戶名單重新公示，王大爺的名字後麵畫著鮮紅的對勾。
改革的陣痛還在繼續，但祁同偉知道，當考核指揮棒真正指向民心，漢東的明天才會真正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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