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東省六月,梅雨季的潮濕像層黏膩薄膜,緊裹著省委大院那排法國梧桐的葉子。葉片邊緣卷著深褐色黴斑,如老者臉上的皺紋般深刻,倒垂的水珠從葉尖墜落,砸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印記,默默記錄著這漫長雨季的點滴。祁同偉立在三樓辦公室窗前,指節有節奏地叩擊著玻璃上凝結的水霧,視線越過樓下攢動的人影——呂州市委書記正帶著班子成員,縮著脖子快步鑽進黑色轎車。車標在陰雨天泛著冷光,像枚未拆封的刀片,車身沾著從郊區帶回的黃泥漿,那是這片土地在雨季留下的痕跡。
"萬畝花海的審計報告,剛送進常委樓。"辦公室主任輕手輕腳將文件夾擱在紅木桌上,金屬搭扣碰撞的脆響在安靜房間裡格外刺耳,打破了室內的沉寂。他瞥見祁同偉襯衫袖口沾著點墨漬,那是今早批閱文件時不慎蹭上的,此刻正隨手腕轉動微微發亮,似在訴說工作的繁忙。祁同偉轉過身,公文包肩帶在襯衫第二顆紐扣上硌出淺淺印子,那是去年在望月鎮調研時被張大爺家門框蹭壞的地方,當時還勾破了裡麵的羊毛背心,如今這印記成了那段經曆的獨特標記。
文件夾裡滑出的照片墜到腳邊,祁同偉彎腰去撿的瞬間,腰椎傳來一陣熟悉的酸脹,這是常年伏案工作留下的老毛病。畫麵裡的虞美人倒在泥地,花莖折斷處滲出的汁液混著雨水,在鏡頭前暈成模糊的紅,像誰不小心打翻的胭脂盒,透著幾分淒美。照片背麵有行鉛筆字:"呂州城西,第17片花田,拍攝於2024年5月12日",字跡被水洇過,筆畫像泡發的麵條般軟塌,末尾的句號暈成灰黑色圓點,顯得有些潦草。
一、褪色的慶典紅綢
呂州市委會議室內,中央空調出風口正對著主位真皮座椅,在椅背上吹起片微微顫動的褶皺,如湖麵泛起的漣漪。時任市委書記錢為民的茶杯裡,明前龍井舒展成扁平的綠,茶葉梗在水麵打著旋兒,悠然自得。他用杯蓋輕輕刮著浮沫,聲音透過麥克風在瓷磚地麵上彈動,清晰傳到每個人耳中:"同誌們,這萬畝花海不是普通景觀工程,是咱們呂州的臉麵!"話音剛落,右手無名指上的玉戒指反射出冷光——那是去年開發商送的生日禮物,據說值半年工資,在燈光下格外耀眼。
投影幕布上的效果圖裡,薰衣草田被設計成巨大的"呂州歡迎你"字樣,紫色波浪在電腦合成的陽光下翻滾,連蝴蝶都被p成彩虹色,畫麵美好得有些不真實。農業局局長老張扶了扶滑到鼻尖的眼鏡,發言稿在膝蓋上被汗浸濕邊角,暈開的字跡讓"土壤ph值8.3"變得模糊不清,他略顯緊張地說:"錢書記,咱們土壤檢測報告顯示,城西這片地酸堿度偏高,怕是......"
"怕什麼?"錢為民把茶杯墩在桌上,茶水濺在發言稿上暈出褐色的雲。他突然拔高的音量讓後排打瞌睡的年輕乾部一個激靈,瞬間清醒。"浙江能種,雲南能種,到了呂州就不能種?我看是你們農業局思想僵化!"他手指重重戳著桌麵,紅木桌上的燙金桌簽被震得跳了跳,仿佛也在為他的憤怒而顫抖。"下個月剪彩必須如期舉行,我已經請了省裡的媒體,到時候誰掉鏈子,就把誰調到信訪局接電話!"
剪彩那天的紅綢子,是從省城最大婚慶公司租來的,綢緞表麵的金線在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耀眼奪目。錢為民握著鍍金剪刀的手微微發顫,並非激動,而是前夜痛風發作,早上起床時腳踝腫得像紫茄子,此刻正偷偷踩著特製軟鞋墊,強忍著疼痛維持體麵。禮儀小姐捧著托盤的指尖塗著正紅色指甲油,與背景板上"生態呂州"四個綠色大字形成刺目對比,她耳後的碎發被風吹得貼在臉頰,露出彆在頭發裡的隱形耳機——裡麵正播放著提前錄好的迎賓詞,一切都如同排練好的戲劇。
三個月後,祁同偉帶隊督查時,眼前景象已然不同。花田裡的波斯菊倒了大半,根部泥土泛著灰白色鹽堿,像撒了層過期爽身粉,毫無生機。幾個老農蹲在田埂上抽煙,煙蒂扔得滿地都是,其中一個穿軍綠色膠鞋的老漢,鞋跟處用細鐵絲纏著圈,大概是怕鞋底掉下來,生活的窘迫顯而易見。"錢書記剪彩那天,雇了二十個學生穿著花衣服站在花叢裡充數。"穿藍布衫的老漢往地上啐了口痰,痰裡混著血絲,語氣中滿是憤懣,"現在好了,化肥錢比收成多,這地算徹底毀了。"
隨行的呂州市長額角滲著汗,掏出手機想打給農業局,卻發現信號在花田裡弱得像遊絲,屏幕上的信號格跳了半天,最後隻剩個孤零零的"e"。"祁廳,我們正準備補種向日葵,那玩意兒耐鹽堿......"他說話時,褲腳沾著的泥點簌簌往下掉,落在鋥亮的皮鞋麵上,破壞了原本的整潔。
"補種?"祁同偉彎腰撿起片枯焦的花瓣,指尖傳來粗糙觸感,像揉著張砂紙,"當初拍板時怎麼不想到耐鹽堿?"他把花瓣捏碎在掌心,纖維像老化的棉線纏繞著指縫,"錢為民調去省裡前,是不是還領了個"生態建設先進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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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長的喉結上下滾動著,沒敢接話。他眼角餘光瞥見遠處的宣傳牌,錢為民的笑臉在風雨裡褪成粉白色,照片下方"功在當代"四個燙金大字,被鳥糞糊住了最後一個字,看起來像"功在當",充滿了諷刺意味。幾隻麻雀落在宣傳牌頂端,拉的屎順著錢為民的額頭往下流,像道醜陋的黃線,玷汙了那虛假的榮光。
二、檔案室裡的假印章
鏡州市開發區管委會的檔案室,空調壞了三天,黴味混著舊紙張的氣息在走廊裡彌漫,連牆角的蜘蛛網上都掛著層灰黃色黏粒,仿佛時間在這裡都停滯了。審計組的小李戴著白手套,指尖劃過標著"2023年土地出讓卷宗"的鐵皮櫃,鎖孔裡還插著半截斷鑰匙,金屬截麵在手電筒光線下閃著鈍鈍的白,透著幾分神秘。
"這是第17份有問題的憑證。"她把掃描件推到組長麵前,屏幕上的土地出讓合同編號被人用美工刀刮掉,重新手寫的數字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寫的,破綻百出。更刺眼的是落款處的公章,五角星邊緣的線條歪歪扭扭,像孩子用圓規畫的塗鴉,其中一個角還缺了塊,露出下麵的白紙,造假手段如此拙劣。
組長揉著發酸的眼睛,鏡片上蒙著層水汽。他想起昨天約談開發區主任王誌強的場景,那人坐在對麵,手指不停地摩挲著茶杯耳,杯壁上的茶漬圈像年輪般套疊著,記錄著歲月的痕跡。"王主任,"組長敲著桌麵,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你們開發區的章,防偽碼是31位,這份上隻有29位,你怎麼解釋?"
王誌強的鋼筆突然從指間滑落,在審訊記錄紙上戳出個墨點,暈開的墨水像朵迅速綻放的黑花。後來才查清,為了讓一家汙染嚴重的化工企業順利入駐,他讓人私刻了三枚公章,偽造了整套土地審批手續。刻章的是個瘸腿老頭,在夜市擺攤修鞋兼做"私活",每次交易都選在橋洞下,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行事隱秘。企業老板送的那幅《清明上河圖》複製品,現在還掛在他家客廳,畫軸裡卷著張五十萬的銀行卡,卡背麵用鉛筆寫著密碼——是他女兒的生日,親情成了他墮落的遮羞布。
最荒唐的是企業開工那天,王誌強還請了鑼鼓隊來助興。穿紅綢的鼓手們不知道,他們踩著的這片土地,本該屬於市級自然保護區。鼓點震得地麵發顫,驚飛了草叢裡的螞蚱,卻震不醒這些人被利益蒙住的眼。如今化工廢水順著地下滲透,附近三個村的井水都發了黑,燒開後水麵漂著層油花,村民去上訪時,開發區保安把信訪材料扔在雨裡,說"王主任說了,這是惡意舉報",其中個穿黑夾克的保安,口袋裡還揣著企業發的"維穩費",良知被金錢所腐蝕。
審計組在檔案室發現更驚人的秘密:有五份土地合同的受讓方,都是王誌強的遠房親戚。其中一份假合同上,受讓麵積寫著"500畝",但衛星地圖顯示,那塊地其實是條寬三米的排水溝,裡麵還漂著塑料袋和破鞋,荒唐至極。"他們連現場勘查都省了。"小李翻著證據袋裡的紅包照片,照片上的紅包印著"恭喜發財",邊角已經磨得起毛,"這是企業送的"蓋章費",每個章兩萬塊,比蓋真章還貴。"
當紀委的人帶走王誌強時,他正給新上任的市委書記彙報工作。手銬銬上手腕的瞬間,他懷裡的保溫杯掉在地上,枸杞和菊花撒了一地,像攤沒熬成的中藥。其中顆飽滿的枸杞滾到市委書記的皮鞋邊,被狠狠踩碎,流出暗紅色的汁液,像滴凝固的血,預示著他血色仕途的終結。
三、閒置交易中心的回聲
京州市郊的農產品交易中心,玻璃幕牆在陽光下閃得人睜不開眼,反射的光在遠處的稻田裡投下片晃動的亮斑,看似充滿活力。但走進大廳,寒氣能順著褲腳往上爬——開業半年,入駐的商戶還不到三成,中央空調卻得天天開著,不然玻璃會結露,資源的浪費令人痛心。
三樓的辦公室裡,原鄉鎮黨委書記張大海正打包個人物品。他明天就要調去市政協,桌上的相框裡,開業那天剪彩的照片還擺著,他和鎮長舉著剪刀,笑得像兩朵向日葵,背景裡的氫氣球正在緩緩漏氣,如同他那虛假的政績般慢慢癟下去。"當初要是聽老陳的,把市場建在國道邊......"他把相框塞進紙箱,玻璃麵撞上訂書機,發出清脆的響聲,驚飛了窗台上築巢的麻雀,打斷了他的思緒。
老陳是退休的鄉農技站站長,曾拿著手繪的地圖找到鎮政府,圖紙邊緣卷著毛邊,上麵用不同顏色的筆畫著等高線和水源,細致而專業。"張書記,商戶們更在意能不能貨車直達,不是玻璃幕牆有多亮。"老陳的藍布褂子沾著泥點,袖口磨得發亮,"俺們種大棚的,淩晨三點就得送貨,你這地方連路燈都沒裝,黑燈瞎火的誰敢來?"樸實的話語中滿是對實際情況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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