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查組的麵包車靜泊在市發改委後巷的陰影裡,車身上"防汛指揮"的字樣蒙著層灰,像褪了色的舊郵票。輪胎縫裡卡著的小石子,在凍硬的地麵上硌出細碎白痕,宛如撒落的一把碎鹽。車玻璃蒙著層薄霜,小林用袖口擦出塊透明區域,舉著望遠鏡往裡瞅——鏡筒邊緣的豁口硌得眼眶生疼,他卻不肯鬆手。三樓辦公室的窗簾沒拉嚴,留著道三寸寬的縫隙,某科長正伏在桌上,鉛筆尖在報表上遊走,鉛芯在日光燈下泛著冷光,將他鼻梁上的汗珠映得亮晶晶的。
報表上"畝產六百"的數字被改成"八百",鉛筆劃過紙頁的沙沙聲,似春蠶啃食桑葉,隔著結著冰花的窗戶都能聽見。科長的拇指按在"六"字的起筆處,指甲縫裡沾著點紅油,是清晨吃油條蹭的,油星子在米白色報表上洇出淺黃圓點,像滴沒擦淨的油漬。他反複描摹"八"字的捺筆,力道大得讓紙頁起了毛邊,露出裡麵的纖維,如同一層細小的白霜,在燈光下輕輕顫動。
"這字改得比我爹薅穀穗還利索。"小林身旁的老周啐了口煙,煙蒂在凍硬的地麵碾出黑印,火星濺起,落在他磨破的皮鞋尖上,燙出個更小的洞。"去年查糧站,那夥人在秤盤底下墊磁鐵,稱出的數比實際多三成;如今改數字,倒省力氣,鉛筆頭子比磁鐵輕便多了。"他的軍大衣領口磨出毛邊,露出裡麵洗得發白的毛衣,袖口沾著的泥點凍成硬塊,像綴著幾顆黑褐色的石子,碰一下能硌得人骨頭疼。
望遠鏡裡的科長忽然直起身,從抽屜摸出瓶修正液,瓶身標簽皺巴巴的,"修正"二字被指甲摳得模糊,隻剩個隱約的輪廓。他往改過的數字上擠了道白漿,像在傷口上貼膏藥,白漿順著紙頁紋路淌下,在"八百"下方拉出道細細的奶白痕跡,宛如一條小蛇。未乾時,他用指尖蘸著抹勻,指腹的老繭把半乾的白漿蹭得發灰,動作熟練得像在給年畫填色,連呼吸都帶著節奏——塗一下,頓一頓,仿佛在完成某項精密儀式。窗外的麻雀落在空調外機上,歪頭瞅了瞅,撲棱棱飛走了,翅膀帶起的雪沫落在玻璃上,瞬間化成水,順著窗縫往裡滲,在窗台積成小小的水窪,映著他低頭忙碌的影子。
小林的指關節捏得發白,望遠鏡的金屬部件凍得像塊冰,貼在臉頰上激得他打了個哆嗦,牙齒都忍不住打顫。他忽然想起父親的話:"人哄地皮,地哄肚皮。"那年夏旱,爹在玉米地裡澆了三夜水,井繩磨破手心,血珠混著泥水往下滴,落在乾裂的土地上洇出深色圓點,畝產才勉強過五百。可現在,這支鉛筆輕輕一劃,就多出兩百斤,筆尖落處,像在割地裡的莊稼,每一筆都帶著虛浮的鋒利,割得人心裡發疼。
後巷的垃圾桶發出哐當聲響,收廢品的老漢拖著麻袋經過,鐵鉤在水泥地上劃出火星,照亮他皴裂的手背,裂口深得能看見裡麵的紅肉。科長辦公室的燈突然熄滅,小林趕緊縮回頭,後腦勺磕在麵包車的鐵皮上,疼得他齜牙咧嘴,眼前冒起金星,好一會兒才緩過神。老周拽了他一把,指縫裡的煙絲掉在褲腿上:"這棟樓的水管漏了三天,後牆根結著二尺多長的冰溜子,他辦公室倒暖和,暖氣片準是偷偷加了閥。你聞,隱約有煤煙味飄過來,比彆處至少高五度。"
暗訪的第三天,小林換了蹲守點,在對麵居民樓的儲藏室。牆角堆著的白菜幫子凍成冰疙瘩,散發著酸腐味,混著角落裡的煤渣味,嗆得人直皺眉,忍不住咳嗽。他架起攝像機,鏡頭對準發改委後門,鏡頭蓋沒擰緊,邊緣的膠帶粘在手套上,扯下來時帶起層皮,滲出血珠,在手套上洇出個小紅點。顯示屏上,科長提著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出來,袋口露出半截報表,邊角卷得像朵菊花,被風吹得輕輕顫動,似在向誰招手。
"往統計局送"新數據"去了。"老周啃著凍硬的饅頭,碎屑掉在攝像機包上,滾進拉鏈縫隙,硌得拉鏈都不好拉動。"昨兒跟收發室大爺閒聊,他說這月的報表比往月厚三成,油墨味能嗆死人,用的還是進口打印紙,滑溜溜的,改數字順手,擦的時候也不留印子。"他的牙花子凍得發紫,說話時呼出的白氣在嘴邊凝成小霧,又被風吹散,在睫毛上結了層薄霜,看東西都有些模糊。
攝像機顯示屏上,科長的皮鞋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鞋跟的鐵掌磨得發亮,每一步都在雪地上敲出清晰印子,宛如蓋章。他路過早點攤時,買了兩根油條,用報表的邊角包著,塑料袋上"農業普查"的字樣被油條的油浸得透濕,字跡暈成模糊的黑團,像塊墨跡。小林忽然想起老家的穀倉,爹總說"好糧食要曬乾了存,摻不得半點水"——曬穀場的席子要鋪三層防返潮,穀堆裡還得插著溫度計時刻盯濕度。可這些報表,怕是泡在水裡發起來的,虛胖得像發麵饅頭,一捏就能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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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訪報告出爐那天,小林的指尖在鍵盤上懸了半宿。"畝產數據存在人為篡改"這句話,他刪了又改,光標在屏幕上閃得刺眼,像隻眨個不停的眼睛,最後換成"數字與實際產能存在偏差"。打印機吐出紙頁時,油墨在"偏差"二字上洇了圈黑影,像塊洗不掉的墨跡,遮了下麵"實際"二字的一半,看得人心裡堵得慌。老周在旁邊捆報表,麻繩勒得指節發白:"這些紙燒火都嫌煙大,嗆得人睜不開眼,不如送廢品站,還能換兩斤鹽,醃個蘿卜鹹菜也比這強。"
科長的辦公室多了塊黑板,是從倉庫翻出的舊物,邊緣掉了塊木茬,露出裡麵的夾心,像顆豁了牙的嘴,說話都漏風。黑板上的漆皮翹著,用指甲一摳就能撕下片卷邊的皮,露出下麵的木頭紋路。他用白粉筆寫著每日的真實產量:"小麥畝產五百三十一玉米畝產六百零八",數字後還畫了個小小的麥穗,穗子歪歪扭扭,像被風吹倒的,麥芒畫得太長,幾乎要戳到旁邊的數字,看著有點滑稽。
農民們路過時,總要湊過去看。張老漢拄著棗木拐杖,杖頭的銅箍磨得能照見人影,映出他滿臉刀刻般的皺紋。他眯眼瞅了半天,從懷裡掏出半截粉筆——是孫子寫作業剩下的,筆頭上帶著點紅色塗鴉,像朵小花。在玉米產量下麵添了行小字:"俺家的棒子有蟲眼,隻打了五百七。"粉筆灰落在他的氈帽上,像撒了把麵粉,他用袖子一撣,反倒把灰蹭到鼻尖上,像沾了撮白胡子,引得旁邊的人直笑。
賣豆腐的王嬸提著竹筐經過,筐沿的冰碴沒化,映著日光閃閃爍爍,像撒了把碎鑽。她用紅粉筆在黑板右下角畫了個笑臉,嘴角咧得老大,露出顆缺了的門牙,眼睛畫成兩個圓疙瘩,還特意點了黑眼珠,看著憨態可掬。"俺家的豆子畝產三百二,比去年多收四十斤,夠磨三缸豆腐,能賣不少錢呢。"她的藍布頭巾沾著雪,說話時熱氣在頭巾上凝成小水珠,順著褶皺往下淌,滴在竹筐的豆腐板上,洇出個深色圓點,像朵小梅花。
黑板很快成了五彩斑斕的畫。綠粉筆寫著蔬菜產量:"黃瓜畝產四千二,架上還掛著沒摘的,頂花帶刺新鮮著呢";黃粉筆標著果樹掛果數:"蘋果樹每棵結八十六個,比去年少仨,今年雨水少";還有人用燒黑的木棍畫了頭耕牛,牛尾巴翹得老高,旁邊寫著"老黃牛一天耕三畝,下午得給它加把豆餅,不然沒勁"。科長站在走廊儘頭瞅著,手裡的保溫杯蓋沒擰緊,水順著指縫流進袖口,把藏藍色襯衫洇出片深色,他卻渾然不覺,眼神在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跡上掃來掃去,像在數地裡的苗,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啥滋味。
小林在報告末尾寫道:"最大的形式主義,是把群眾當傻子。"筆尖在紙上頓了頓,墨水洇出個小點兒,像滴沒掉下來的眼淚。他想起蹲守時看見的那片麥田,雪地裡露出的麥茬稀稀拉拉,遠不如報表上的數字稠密,田埂上的枯草被風吹得貼在地上,像群低頭認錯的人,看著讓人心裡不是滋味。
祁同偉看到這句話時,正在吃午飯。搪瓷碗裡的麵條冒著熱氣,臥著的荷包蛋黃微微顫動,筷子一戳就能流出來。他用紅筆在下麵畫了道波浪線,筆尖戳穿紙頁,露出後麵的"食堂菜譜","紅燒排骨"四個字被戳得變了形,像被啃過一口。"這話得讓所有人都瞅瞅,尤其是那些總覺得自己比群眾聰明的。"他把報告遞給秘書,筷子上的辣醬滴在"傻子"二字上,像點了個紅痣,鮮豔刺眼,格外醒目。
省廳走廊的公告欄裡,這句話被放大打印,貼在"工作動態"的上方。打印紙邊緣裁得不齊,像用手撕的,毛邊在風裡輕輕晃,像隻扇動的翅膀。紅筆加粗的字跡在日光燈下泛著光,每個筆畫都像根小鞭子,抽得人心裡發緊。路過的辦事員有的駐足,眉頭皺成個疙瘩,嘴裡嘖嘖有聲;有的匆匆瞥一眼,腳步加快,鞋底帶起的風把紙頁吹得嘩嘩響,像誰在低聲議論,又怕被彆人聽見。
老周去倉庫領文件夾時,看見科長在黑板前轉悠,手裡捏著塊半濕的抹布,布紋裡卡著點粉筆灰,擦起黑板總留下白印子。農民們新添的"棉花畝產四百一十"旁邊,有人用白粉筆補了行"扣除蟲災損失三十斤",字跡娟秀,像個姑娘寫的,橫畫收筆時帶著個小小的翹,看著挺俏皮。科長的手指在數字上蹭了蹭,抹布上的水把粉筆字暈成淡藍色,像蒙了層薄霧,他突然抬手,用指尖在"三十斤"下麵輕輕敲了敲,指關節泛白,像是在琢磨啥。
小林的攝像機還在包裡沒倒帶,裡麵存著科長改報表的畫麵——鏡頭拉近時,能看見他嘴角的痣在動,每改一個數字,那顆痣就跳一下;還有農民們在黑板上寫字的場景,張老漢的手在發抖,粉筆頭差點掉地上,他趕緊用另一隻手接住,引得大家一陣笑。他打算把這些刻成光盤,不存檔,就放在抽屜裡,和父親寄來的新麥樣品放在一起,麥粒的清香能衝淡些報表的油墨味,聞著心裡舒坦。後巷的雪化了,露出黑黢黢的地麵,麵包車轍印裡積著水,映著發改委的窗戶,窗玻璃上的冰花早已化儘,能看見裡麵晃動的人影,科長正把一摞舊報表往紙簍裡塞,動作挺用力,像是在扔啥臟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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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板上的字越積越多,有人用粉筆圈出最高產的地塊,旁邊畫了麵小紅旗,旗角飄得老高,像在使勁往上躥;有人在最低產的數字下麵畫了個問號,問號的鉤子拖得老長,差點碰到地板,看著挺顯眼。風吹過走廊時,粉筆灰像細雪似的飄,落在科長的肩膀上,他抖了抖,卻沒拍掉,那些白灰粘在深色製服上,像落了層霜,看著有點滄桑。
祁同偉的車路過發改委時,特意放慢速度。車窗降下條縫,帶著麥香的風灌進來,拂在臉上有點癢,像誰的手在輕輕撓。他看見黑板前圍著群人,有說有笑,手裡的農具還沒來得及放下,鋤頭把上的雪水順著指縫往下滴,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映著每個人的笑臉。某農民用樹枝在地上比劃著什麼,枝丫戳在泥裡,畫出個歪歪扭扭的糧倉,周圍的人都在笑,笑聲混著風裡的麥香,飄得老遠,把車喇叭聲都蓋了過去,聽得人心裡暖洋洋的。
小林把望遠鏡收進包裡,鏡筒上的冰化成水,在帆布上洇出個深色的印子,像塊沒洗乾淨的胎記,看著有點礙眼。老周正跟收廢品的老漢討價還價,想把那些改過的報表論斤賣掉:"紙漿能糊鞋盒,總比騙人強,糊鞋盒還能盛雙布鞋,這些紙除了騙上麵,啥用沒有,留著占地方。"老漢的秤砣晃了晃,秤杆翹得老高,像根不服輸的脊梁,秤繩勒得他滿手紅痕,看著挺費勁。
走廊裡的公告欄又換了新內容,小林寫的那句話被移到最上麵,紅筆的顏色更亮了,像是剛描過,看著更清楚。有人在下麵貼了張照片,是農民們圍著黑板的樣子,照片裡的陽光金燦燦的,把每個人的臉都照得通紅,像熟透的蘋果,張老漢的白胡子在陽光下閃著銀光,看著挺精神。
科長辦公室的報表換了新的,牛皮紙封麵印著"真實產能統計",字是宋體加粗的,看著挺正規。數字旁邊多了行小字:"數據由各村核實後上報,附農戶簽字清單"。鉛筆放在桌角,筆尖套著紅色的筆帽,像支沒點燃的蠟燭,筆杆上還沾著點沒擦乾淨的修正液,泛著白,像塊小補丁。窗外的麻雀又飛回來了,落在窗台上,歪著頭瞅了瞅報表,突然叫了兩聲,像是在說好,聲音脆生生的,驚飛了旁邊電線上的幾隻,嘰嘰喳喳的像在聊天。
小林的父親打來電話,說家裡的麥子種上了,今年換了新品種,穗子比往年大,顆粒也飽滿:"不用改數字,也能多打糧。你叔家的播種機前兩天壞了,俺們幾家合夥幫著種的,地頭的墒情好得很,保準是個好收成。"電話那頭的風聲很大,夾雜著拖拉機的突突聲,還有嬸子在遠處喊吃飯的嗓門,透著股熱鬨勁兒。小林看著窗外的柳樹抽出嫩芽,嫩黃的芽苞裹著層絨毛,像剛出生的小雞,突然覺得,那些被改過的數字,終究抵不過地裡長出的莊稼實在,就像紙糊的花,永遠結不出果實,看著再好看也沒用。
督查組的麵包車開出後巷時,車輪碾過化雪的地麵,濺起的泥水打在車身上,把"防汛指揮"四個字洗得亮了些,露出下麵的藍色底漆,看著清爽多了。老周哼著小曲,調門跑得沒邊沒沿,是他老家的秧歌調:"高粱紅來玉米黃,實實在在才打糧,弄虛作假不頂用,群眾眼睛亮堂堂。"小林靠在椅背上,手裡的報告被風掀起頁角,露出那句紅筆加粗的話,在風裡輕輕顫動,像片不肯落地的葉子,執著地望著遠方的田野,那裡正孕育著新的希望。
黑板上的粉筆字漸漸被新的覆蓋,舊的字跡在潮濕的空氣裡變得模糊,卻沒人去擦。就像那些被篡改過的數字,縱然能被修正液蓋住,終究會在某個角落留下痕跡,提醒著人們:土地不會說謊,撒下什麼種子,就長什麼苗,施多少肥,就結多少果,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群眾更不會,誰把他們當親人,誰把他們當傻子,心裡都跟明鏡似的,亮堂著呢,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
省廳的走廊裡人來人往,每個人經過公告欄時,腳步都會慢半拍。那句話像麵鏡子,照得人心裡發慌,又讓人覺得踏實——慌的是自己是否也做過糊弄事,踏實的是總算有人把實話說了出來。風從走廊儘頭吹來,掀起公告欄裡的照片,照片上的農民們還在笑著,手裡的粉筆舉得高高的,像在書寫著什麼比數字更重要的東西。而這,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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