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掛斷前,趙隊長隻說了最後一句:“他們今天就開始動工。”
我衝出圖書館時天剛亮,晨霧像一層灰紗蒙在街口。
電動車在巷子裡飆到極限,拐過最後一個彎,遠遠就看見那圈刺眼的黃色圍擋,像一道潰爛的傷口,纏在老槐樹粗糲的軀乾上。
樹還在,但氣氛已經變了。
趙隊長蹲在樹根旁,手裡捏著一把土,輕輕一搓,塵粒便從指縫間簌簌落下。
她抬頭看我,眼神冷得發沉:“沒病,根係健康,土壤乾燥得像旱地。這不是自然腐爛,是人為脫水。”
我走近幾步,盯著那塊公示牌——“根係腐爛,存在安全隱患”八個黑字印得規整冷漠。
可眼前這棵樹,枝乾蒼勁,樹皮皸裂如鎧甲,新生的嫩芽正從老疤處鑽出。
七十年的歲月刻在它身上,哪有一絲將死之象?
“施工圖呢?”我問。
鄭引導員不知何時已到,遞來一張打印件。
我展開一看,呼吸一滯:挖掘深度五米,作業半徑八米,底部標注“特殊地質勘測”。
普通移樹,最多挖兩米三,取完整根球即可。
五米……那是要打樁建樓的深度。
“他們在找東西。”我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不是樹,是樹底下埋的東西。”
陳公益代表匆匆趕來,臉色發白:“我已經聯係林業保護協會,他們答應今天派專家來做緊急評估。但這不夠,我們必須讓公眾明白——這棵樹不是障礙物,是證人。”
“證人?”鄭引導員喃喃重複。
“對。”我盯著樹乾上那道深疤,忽然想起父親某次醉酒後的低語:“那年冬天,他們把地契燒了,可老槐樹底下……還有副本。”
宋文化評論家是在中午趕到的。
他圍著樹走了三圈,掏出本子記下每一處紋理走向,最後站在正南方向,閉眼靜立良久。
“你們知道嗎?”他忽然開口,“在民間,這種樹叫‘家譜樹’。婚嫁時新人要繞樹三圈,喪事出殯前靈幡要係在枝頭。它不光是樹,是活著的記憶碑。”
他轉身看我:“林致遠,他們想移的不是一棵樹,是你們村子的曆史坐標。砍了它,過去就沒了證據,也沒了證人。”
當天夜裡,《槐樹審判》一文刷屏。
“當權力想抹去一段曆史,它先砍掉見證者。”開篇第一句,如刀割開沉默。
文中他梳理了近百年鄉土社會中“神樹—祠堂—碑刻”作為非正式檔案的傳統,指出老槐樹所在的十字路口,正是當年村界交彙點,九十年代初土地改製會議便在此召開。
“如今要‘移樹保安全’,可真正的危險,從來不在樹根,而在人心。”
《讀書》雜誌連夜加編者按轉發,高校建築係學生自發響應,一張“槐樹記憶地圖”在社交平台瘋傳。
每一點光斑,代表一個曾在此生活過的家庭。
有人上傳泛黃照片:孩子騎在枝乾上,老人搖扇納涼,新娘紅蓋頭掠過樹影……鄭引導員將這些做成“數字紀念林”h5頁麵,網友上傳語音、照片,生成一片虛擬葉子,掛在雲端槐樹上。
48小時,百萬參與。
而現實中的守護,也悄然成型。
“一日樹友”計劃啟動第一天,百名誌願者帶著椅子、茶壺、錄音筆到場。
他們不吵不鬨,隻是坐著,講著,記錄著。
有人說起童年爬樹摔斷腿,村醫就在樹下接骨;有人回憶高考那天,母親在樹根燒香祈福。
趙隊長帶人拉起熒光繩,一圈圈纏繞樹乾,再係在每個人手腕上。
她說:“這不是表演,是血脈的連接。”
第三天清晨,一個拄拐的老伯獨自走來。
他不說話,隻在樹根鋪了張舊報紙,坐下,閉眼。
太陽升起,他紋絲不動。
直到黃昏,他起身,從懷裡掏出一張皺紙,壓在石縫下。
紙條上寫著:“我媽葬禮那天,樹上開滿了花。”
視頻傳開後,全城沸騰。
護樹小分隊在七個社區自發成立,小學生集體請假來站崗,有人送來保溫飯盒,有人連夜繡了一麵“守樹者”旗。
那棵樹,不再隻屬於我們村,它成了千萬人心中的故土象征。
而我知道,這一切,早已超出一棵樹的意義。
他們在怕。
怕記憶複蘇,怕證據重現,怕那些被注銷的人名,一個個從塵土裡站起來。
我站在樹下,仰頭望著它伸向天空的枝椏,忽然明白父親當年為何死死守住那個密碼。
因為他知道,總有一天,這棵樹會開口說話。
手機震動。
是鄭引導員的消息:“李維漢那邊……動作了。”
我點開,是一條新聞推送草稿標題:《關於老槐樹安全隱患及市政規劃調整的說明》。
發布時間:明早十點。
記者會。
我握緊手機,抬頭再看那棵老槐樹。
風過處,萬葉翻飛,如無數隻手,在無聲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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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屏幕的光刺得我眼睛發澀,那條新聞草稿標題像一根燒紅的鐵釘紮進腦海——《關於老槐樹安全隱患及市政規劃調整的說明》。
發布時間:明早十點。
我站在樹下,風從巷口灌進來,吹得圍擋嘩啦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