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地窖最深處,指尖還停留在那道刻痕上。
“林”字的一撇一捺被歲月磨得模糊,卻依舊清晰可辨。
那是父親握著我的手,用鐵釘在木箱底劃下的第一筆。
他說:“記住了,名字寫得正,人就站得直。”那時我不懂,隻當是孩童遊戲。
如今這把新鑄的銅鑰匙靜靜躺在空箱中,像是一封未寄出的信,等一個能讀懂它的人。
風從地窖口灌進來,帶著春雨後的濕意。
我抬頭望了眼頭頂斑駁的橫梁,那裡掛著一串褪色的紅布條——是當年母親為祈平安係上的。
二十年光陰如水,洗去了顏色,卻沒衝淡記憶的重量。
回城那天,天剛亮。
老茶館還沒開門,夥計便已燒好炭爐,煮上今年頭采的龍井。
我們六人圍坐在角落那張舊榆木桌旁,牆上掛著“林家三世檔案”數字化進度圖,紅線蜿蜒向前,像一條正在蘇醒的脈絡。
何會長放下茶杯,瓷底輕磕桌麵:“獎學金批下來了,兩百萬啟動資金,五年周期。但你要清楚,錢能請來老師,買不來真心。”
我點頭。
陳大師撚著胡須,目光落在進度圖上那個尚未點亮的節點:“現在不是搶救的問題了。我們要找的是聽得懂‘老聲音’的年輕人——不是會唱幾句民歌就算數,而是心裡真有回響的。”
楊總監翻開筆記本,屏幕上閃過幾段模糊的視頻片段:“我想做個不一樣的選拔。不交簡曆,不寫論文,隻問一句話:你願不願意,替祖輩說一次話?”
胡教授抬眼:“形式要簡單,門檻要低,但篩選標準必須嚴。聽語氣,彆聽技巧。”
郭領隊咧嘴一笑:“我去聯係誌願者團隊,準備接待百人集訓營。”
我看著他們一個個發言,忽然覺得這間老舊茶館像是某種命運的樞紐。
窗外市聲漸起,車流穿行於高樓之間,而我們坐在這裡,試圖從喧囂中打撈那些即將沉沒的聲音。
七天後,投稿如潮水般湧來。
兩萬三千份視頻,來自全國三百多個縣鎮。
有陝北少年站在黃土坡上,迎著風哼一段爺爺教的信天遊,嗓音沙啞卻穿透雲層;廣州女孩蹲在灶台邊,錄下外婆煲湯時輕聲哼唱的童謠,鍋蓋微顫,熱氣氤氳;新疆小夥坐在修車鋪前,一邊調試拖拉機鏈條,一邊用冬不拉彈奏父親常哼的小調,琴弦震顫,仿佛時光倒流。
胡教授帶隊審看時定下鐵律:“誰哭得漂亮不重要,誰說得真誠才關鍵。”
最終入選百人名單出爐那天,我親自看了一遍所有入選者資料。
大多數人科班出身,或有藝術背景,唯獨一人讓我久久停駐——
林小滿,十八歲,聾啞學校畢業生。
提交的作品是一段手語表演,配字幕:“我聽不見,但我記得。”她“唱”的是母親口授的佘族祭歌,動作緩慢而莊重,指尖劃過空氣,如同觸摸祖先的靈魂。
“她怎麼知道這段歌?”我問。
楊總監遞來一份補充材料:“她母親是最後一位掌握完整儀式流程的女性祭司。去年冬天走了。她靠記憶複原了全部手勢。”
我閉上眼,腦海裡浮現出父親謄抄村民名字的身影。
那些墨跡曾被認為無用,如今卻成了文明的坐標。
而這個女孩,用手代替耳,用身體代替聲帶,完成了另一種傳承。
集訓第一課,定在老祠堂地窖。
郭領隊帶著三十名誌願者連夜布置,將樟木箱原樣陳列,四周掛上投影幕布,循環播放父親當年在合作社倉庫工作的錄像。
燈光幽微,影像斑駁,但他一筆一劃寫下名字的樣子,依然清晰如昨。
我讓每位學員領一支錄音筆,站到那隻空木箱前,對著它說一句話:“如果祖輩能聽見,你想說什麼?”
有人哽咽,有人沉默良久才開口,有人反複重錄七八次仍不滿意。
那個聾啞女孩林小滿站在角落,雙手緩緩抬起,在空中劃出一組複雜的手語。
攝像機記錄下她的動作,旁邊字幕打出她預先寫好的話:“阿嬤,我現在能‘聽’見你了。我會讓更多人看見你。”
第二天清晨,楊總監帶來幾位青年音樂人。
他們聽完這些錄音,開始嘗試將口述內容改編成現代民謠。
有人把老人講古的語調譜成旋律,有人將方言俚語融入歌詞。
而林小滿那段手語,被編成一支舞蹈,背景音是她母親生前最後一次呼吸的采樣錄音——輕微、斷續,卻無比真實。
演出那晚,陳大師坐在第一排,全程未語。
當林小滿最後一個動作落下,全場寂靜三秒,隨即掌聲如雷。
他悄悄抹去眼角的淚,低聲說:“這不再是複刻……是活過來。”
我站在後台陰影裡,望著台上的光影流轉,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火種從來不在箱子裡,而在人心深處。
隻要還有人願意為逝去的生音停下腳步,這把新鑄的銅鑰匙,就不會鏽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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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散,我獨自回到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