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寺卿神色猝然頹然,“罷了,罷了,由著你們如此胡鬨,要這法度律束又有何用,我看這大理寺傾倒塌毀了才好!”
他無力地揚了揚手。
趙評事應聲而退,不多時便帶著季有然重返堂上。
在場的諸位神色各異,但都克製。
蘇昭遠遠打量著季有然,他應未受責罰,仍是神采精鑠,隻是衣著蒙塵,想來是在獄中沾染。
“沈大人,你們大理寺這牢獄修繕得可真不怎麼樣,還沒我刑部——”季有然走到堂門,才猛然看清諸位重臣,腳下一頓。
以為僅是沈硯的功績,殊不知為他一人,竟如此興師動眾。
他連忙躬禮。
“可曾受傷?”尹正聞先開口道。
“不曾,多謝大人。”
季尚書也是目光輪番打量,旋即收止,竟未對季有然多言一字,而是對著張、尹二位大人道:“今日之事暫罷,不多做叨擾,改日再前去拜會。”
這兩人也不是善於逢迎之人,隻簡短應聲。
“裴大人。”季尚書提聲:“還要多謝對我這僅剩的一子,手下留情,改日也將拜會才是。”他目光晦暗不明,似有滾滾滔浪,卻又儘掩眼簾。
蘇昭這才注意,季有然的眉目其實與季尚書極為相似,二人皆是垂眸為善,但揚眼即殺。
不待裴寺卿答,便闊步而去。
“我等也該行退。”尹正聞揮手,季有然立時跟上。
“沈少卿不一並?”尹正聞看去。
“是,大人。”沈硯連忙跟上。
“沈硯!”裴寺卿切齒之音如影隨形,“你最好莫要行差錯踏一步!”
沈硯側頭,輕淺一笑,“多謝大人叮嚀。”
接著,張禦史不留半言便也轉身。
蘇昭最末,隨同一並魚貫而出。
走到院落中,才見天端竟已淺露天光,明月轉為暗白,仍懸垂其上。
張禦史忽而停步,仰頭相望,靜靜歎道:“萬川皆可竭平地,仍是一輪月在天。”
晨風拂擺起他的衣袍,穿行而來,又輕漫蘇昭的裙裾。
一如幾個時辰前,蘇昭立於他的府宅朱門正前。
門侍將那句“一輪明月映萬川”的詩句帶到,張禦史著了晨袍便匆惶而來。
可他卻猝然停在了門檻前,盯緊立在門外的女子。
目中有疑,亦有懼。
直到蘇昭輕喚:“世伯。”她又搖了搖頭道:“或者,我該喚您一句師叔。”
她父亦為她師,父親的師弟,自是該為師叔。
張禦史的眼眸中,往日冷寂寸寸龜裂,終是將那兩味情緒昭然而示。
他疑的是她的身份。
他懼的,是怕他的猜想落空。
“你是……”他的語調中有了震顫。
蘇昭揚了揚唇角,卻不是笑,是比笑繁複百倍的神情,“師叔,我是叢溪。”
那句明月之詩,是父親與張禦史出師拜彆之日,張禦史鏘然而述心中仰念後,父親頌出。
“解宜,願你永如明月!”師兄離彆的贈言,終不再是往日的戲謔,輕拍他肩頭,仿若千斤重。
他一記這麼多年。
蘇昭與張禦史在書房中對麵而坐,將近幾年所謀之事簡述。
借著燭燈,張禦史細細察望著她,好半天才訥訥道:“師兄以前常說,自家女兒模樣最是像他,看侄女如今模樣,竟是連一絲痕跡也尋不到。”
蘇昭垂下眼眸不語。
張禦史又道:“你那一筆字,也著實像極了師兄,他以前最是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