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月娘和元霍臉上真切的擔憂和反對,阿綰的心頭又是一暖。
這幾年在禁軍大營,她雖是跟在義父荊元岑身後的“小尾巴”,但營中這些糙漢們,從校尉到普通兵卒,待她總是多幾分寬容和照拂。即便如今義父已不在了,這份情誼卻未曾改變,依舊質樸而真切。
阿綰覺得很知足。
她輕輕掙開月娘的手,抬起小臉,那雙清澈的眸子裡沒有恐懼,隻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和與年齡不符的淡然。
“無妨的,月娘,元大哥。沒什麼好怕的。”她頓了頓,目光似乎飄向了很遠的地方,又像是落在了虛空中的某一點,“不過都是披著一張人皮,裹著一副骨肉罷了。我們……我們死了之後,難道就不是這般模樣了麼?皮肉會腐爛發臭,蛆蟲會鑽營啃噬,最終……不過都是一架枯骨,埋於黃土,或棄於荒野……又有什麼分彆呢?”
這輕飄飄的話語,卻蘊含著看透生死的涼薄,刹那間,整個尚發司營帳鴉雀無聲!
所有忙碌的手——無論是握著梳篦的、撚著麻繩的、還是正被編織發髻的——全都僵在了半空。排隊等候的軍士、低頭乾活的匠人,全都驚愕地抬起頭,目光齊刷刷地釘在那個站在帳中、身形單薄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的少女身上。空氣凝固了,隻剩下帳外隱約傳來的操練號子,襯得帳內死寂愈發駭人。
元霍張大了嘴,下巴上的短髯都隨著抽氣聲抖了抖。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這個他平日裡隻當是小妹妹逗弄的丫頭,眼睛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
月娘更是渾身劇烈一震,手中的牛角梳“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她眼中瞬間蓄滿了淚水,那淚水裡混雜著震驚、疼痛和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憐惜。
她伸出手,將阿綰緊緊摟進自己懷裡,想用自己的體溫去煨熱她身上那股令人心驚的冰冷死氣。聲音哽咽得破碎不堪:
“阿綰……我的阿綰啊……彆說了……求你彆說了……”她胡亂地搖著頭,淚水滾燙地落在阿綰的鬢發間,“阿姐在呢……阿姐就在你身邊呢……都過去了……那些都過去了……不會再有了……”
她語無倫次,隻是一遍遍重複著,手一下下,極其用力地拍撫著阿綰瘦削的脊背,仿佛這樣就能拍散那縈繞在她心頭的死亡陰影。
為何……為何阿綰會說出這樣的話?
就是那日,荊元岑的屍身被運回營地時,轅門的守軍卻冷硬地攔住了他們。“按大秦《軍律》,此乃屍身,已非匠人荊元岑。營壘重地,嚴禁屍骸入內,恐生疫病,衝撞煞氣。”
那時的小阿綰,哭得撕心裂肺,幾乎背過氣去,小小的身子癱軟在黃土中,徒勞地向著那冰冷的轅門伸出手。可軍令如山,哭聲撼不動分毫。
最後,是尚發司所有的人,求爺爺告奶奶,才將屍身暫時安置在營地外一座早已荒廢的破廟裡。他們湊了一些錢,才買來一領最廉價的破草席。
而這一刻阿綰已經不哭了。她異常安靜,打來清水,跪在地上,一點一點,極其仔細地為荊元岑擦拭臉上早已乾涸發黑的血汙,擦拭那個令人心驚肉跳的血窟窿,擦拭他僵硬冰冷的手腳……她做著本該是孝子賢孫為父親整理的喪儀,沉默得讓人心慌。
直到在城外那片烏鴉盤旋、荒草叢生的亂墳崗,看著那抔黃土徹底掩蓋了草席,她都沒有再掉一滴眼淚。
月娘和穆主管不放心,陪她在荒墳間坐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軍營巡營的號角催得緊,他們不得不回去。
阿綰卻固執地不肯走,隻說:“我再陪阿爹一會兒。”沒人知道,那個黑暗的夜晚,她一個人在那片孤墳野塚間是如何度過的。
或許,就是在那一刻,在無邊的死寂與黑暗裡,在觸摸了死亡最真實冰冷的模樣後,那“最終化為一具枯骨”的認知,便如同跗骨之蛆,深深烙進了她的魂魄裡。
此刻,阿綰乖順地靠在月娘溫暖而顫抖的肩頭,鼻尖縈繞著月娘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了皂角與廉價發油的味道,
這是她漂泊人生中罕有的、令人安心的氣息。
她沒有再說話,隻是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兩彎脆弱的陰影。
帳內,幾縷陽光透過帳布的破隙艱難地擠進來,形成幾道朦朧的光柱,光柱中無數細微的塵埃瘋狂地舞動。
死寂也隻是持續了短暫的一瞬。
阿綰動了動,從月娘溫暖的懷抱裡抬起頭,甚至還伸手輕輕拍了拍月娘不停顫抖的手背,努力扯出一個笑容:“阿姐,我真的沒事。就是……去看看,或許真能幫上點忙,早點揪出害死李屯長的真凶,也省得營裡大家總是猜來猜去,人心惶惶的。”她轉向元霍,語氣甚至恢複了一點平日的乖巧,“元大哥,您快坐好,讓月娘給您把發髻編完吧,莫要為了我這點小事,耽誤了您晌午巡營的正事。”
說完,她不再看帳內任何一個人,轉過身挺直了那纖細的脊背,一步步走向營帳門口,掀開那道粗麻布簾,頭也不回地融入了帳外明晃晃的陽光裡。
帳內,死一般的寂靜卻再次降臨。
眾人望著那空蕩蕩的門口,仿佛還能看到少女單薄而決絕的背影。
元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喉結滾動了幾下,最終隻含糊地嘟囔出幾個破碎的音節:“這丫頭……真是……嘖……”卻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隻是重重地、帶著滿腔複雜難言的情緒,長歎了一聲。
月娘抬起袖子,飛快地、用力地抹去眼角不斷湧出的濕熱,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彎下腰,撿起掉在地上的牛角梳。
她走到元霍身後,重新開始為他編發,隻是那平日裡穩若磐石的手指,此刻卻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好幾次都差點沒能撚住那滑溜的黑色麻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