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城外,禁軍大營的轅門處,氣氛凝重。
李湛的死,掀起的漣漪遠不止於在軍營之中。
他雖非李信嫡孫,卻是其孫輩子侄中較為出挑、被家族寄予厚望的一個。
李信與蒙恬交情莫逆,於公於私,蒙摯都必須對這樁命案表現出足夠的重視,對李家給予應有的交代。更何況,那樁懸而未決、卻已在鹹陽權貴圈中心照不宣的聯姻,更讓這層關係裹上了一層微妙關係。
所以,表麵功夫,必須做足。
剛一出事情,蒙摯便遣了親信呂英,快馬加鞭前往李府報喪,言辭懇切,禮數周全,做足了親近惋惜的姿態。
與李湛有婚約的,是魏恒將軍的孫女魏珍。魏恒與李信、蒙恬同屬軍功勳貴派係,關係更是盤根錯節,休戚與共。
李湛一死,這原本可能強強聯合的局麵,瞬間變得複雜難言,空氣中都彌漫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權衡與試探。
蒙摯雖心下煩厭,卻依舊一絲不苟地依照屯長的軍階規製,為李湛操持喪儀。
棺木選的是軍中能提供的上好柳木,雖不奢華,卻也厚重結實。一應葬殮之物,皆按律置辦,挑不出錯處。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魏恒將軍的孫女魏珍,竟在其兄魏慶的陪同下,親自來到了這充滿肅殺之氣的禁軍大營。名義上,她是作為未亡人前來吊唁未婚夫婿,魏慶則代表魏家,以示對李家的慰問與對這場婚約的尊重。
李家的人早已到了,哭聲震天動地,幾乎要將營帳的頂棚掀翻。
女眷們捶胸頓足,呼喊著李湛的乳名,咒罵著那不得好死的凶徒。
男人們則麵色沉痛,圍攏在一起,言語間不斷向蒙摯施壓,要求必須儘快緝拿真凶,血債血償,還李湛一個公道,否則他李家顏麵何存?
李烽跪在棺木最前方,哭得最為賣力,嗓音嘶啞,涕淚橫流,幾乎要背過氣去,一聲聲“兄長死得冤啊!”嚎得人頭皮發麻。
按常理,蒙摯身為統領,親自到場督辦已是極高規格。
然而,今日的情況又自不同——李信大將軍,竟親自來了。
李信並未披甲,隻著一身玄色深衣,腰束革帶,須發雖已花白,但身姿依舊挺拔如鬆,目光銳利如鷹,久經沙場的殺伐之氣不怒自威。
他站在那具尚未蓋棺的柳木棺槨前,麵色鐵青,看著裡麵那張覆蓋著麻布、已無生氣的年輕麵孔,眉頭緊緊鎖成了一個“川”字。
他目光掃過全場,最終落在身側肅立的蒙摯身上,聲音沉冷,:“蒙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蒙摯抱拳,躬身行禮,姿態恭敬卻並不卑微,聲音平穩無波:“回大將軍,案情複雜,仍在全力稽查之中。”
“稽查?”李信的聲調微微拔高,帶著明顯的不滿,“整整三日過去了!我李家一個堂堂屯長,在你蒙摯的軍營裡,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毒殺,你竟連凶徒的影子都沒摸到?這就是你蒙家統領禁軍的能力?”這話已是極重,不僅質問蒙摯,更隱隱牽涉到蒙家的治軍聲譽。李信親自前來,固然是痛惜孫輩夭折,也未嘗沒有考察蒙摯臨事處置能力的意思。
蒙摯依舊維持著行禮的姿勢,下頜線條繃得緊緊的,語氣冷靜得近乎刻板:“末將無能。然凶手行事極為隱秘,線索錯綜,需得仔細甄彆,不敢妄下斷論,以免冤縱。”
他生得極好,劍眉星目,鼻梁高挺,隻是常年不苟言笑,麵色冰封,得了“冷麵將軍”的名號,此刻在這等壓力下,依舊是一副遵循法度、油鹽不進的模樣。
李信被他這硬邦邦的回答噎了一下,心中有火卻不好當場對一個小輩發作得太狠,隻得將目光轉向哭得最為誇張的李烽,遷怒道:“嚎什麼嚎!你兄長到底是如何出的事?你平日與他同營為伍,就絲毫未曾察覺異常?就不曉得幫著蒙將軍查探查探?”
李烽正哭得投入,被這雷霆一吼嚇得一個哆嗦,慌忙用袖子抹了把糊滿眼淚鼻涕的臉,抬起頭,帶著哭腔道:“祖父……孫兒、孫兒隻是個小小屯長,人微言輕,這等大事,哪有資格插手過問啊……”他這話說得委屈至極,仿佛蒙摯多麼專橫跋扈,不讓他沾邊一般。
“混賬東西!”李信聞言,更是火冒三丈,花白的胡須都氣得微微顫抖,“資格?你是我李家的兒郎,死的也是我李家的子弟!在一處軍營便是袍澤,談何資格?難道平日裡,你們兄弟之間就毫無照應嗎?!”他聲若洪鐘,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李烽的父母見狀,連滾爬爬地撲過來,跪倒在李信腳邊,連連磕頭替他解釋:“大伯息怒!大伯息怒啊!烽兒年紀小,不懂事……湛哥兒、湛哥兒他平日性子高,不太、不太帶著烽兒玩……他們雖是兄弟,可、可終究是隔了一房的……”他們越是解釋,越是欲蓋彌彰,凸顯出李家內部並非鐵板一塊,亦有親疏遠近,資源傾軋。
這不解釋還好,一解釋更是戳中了李信的痛處。他猛地一拍禁軍大營的轅門,發出“哐當”一聲巨響,怒吼道:“放屁!什麼隔了一房?當年老夫在戰場上廝殺,刀箭無眼,何時分過你是哪一房?你們的父親,李家的弟兄,哪個不是老夫從死人堆裡親手扒拉出來的?!如今太平了,倒在自己窩裡分出個三六九等來了?!簡直豈有此理!”
李家的混亂與不堪,在這一刻暴露無遺。哭聲、辯解聲、嗬斥聲交織在一起,讓這場喪禮顯得越發鬨騰和難堪。
而另一邊,魏珍在兄長的陪同下,靜靜地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她穿著一身素淨的鵝黃色深衣,外罩一件月白色的薄紗,臉上覆著一層輕紗,看不清具體神情,隻露出一雙沉靜如水的眸子。
她今日能來,是為了全最後的情分。她微微側身,似乎不忍看那棺中景象,又或許,隻是不想讓這李家的鬨劇汙了眼。
她的兄長魏慶,一位麵容與魏珍有幾分相似、氣質卻更為沉穩的青年將領,則不動聲色地擋在她身前半步,姿態保護意味十足。
他們兄妹此來,做足場麵功夫是其一,其二是想尋個恰當的時機,順勢將這樁隨著李湛之死已名存實亡的婚約徹底了斷。每個人心下都有一本賬,至於死去的李湛本身,一旦被裝入那簡樸的柳木棺中,反而不再是關注的焦點了。
在人群最外圍的陰影角落裡,阿綰和小黑、小魚擠在一起,三個瘦小的身影幾乎被完全忽略。
醫士辛衡不知何時也悄無聲息地溜了過來,站到阿綰身邊,用氣聲低低問道:“你怎麼跑這兒來了?這地方亂糟糟的,有什麼好看?”
阿綰的目光卻越過紛亂的人群,看著那個身著素衣的魏珍身上。她輕輕扯了扯辛衡的衣袖,聲音壓得極低:
“辛大哥,您眼神好,能……能想個法子看看,那位魏姑娘腰間……或者身上,有沒有……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