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路途不算遙遠,但那輛簡陋的軺車在坑窪不平的土路上疾馳,劇烈顛簸了足有兩炷香的時間,才終於猛地停在了禁軍大營森嚴的轅門前。
阿綰被顛得五臟六腑都錯了位,小臉慘白,胃裡翻江倒海。車剛一停穩,她便踉蹌著衝下車,扶著一根拴馬樁劇烈地乾嘔起來,隻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發黑。
還未等她緩過氣,便有蒙摯的親兵前來引路,那樣子也很是厲害,不得不跟著他們走。阿綰隻得強壓下喉間的惡心,腳步虛浮地跟著魏珍兄妹。
看起來,同車的魏珍兄妹狀態還可以,至少不惡心,也能夠自己行走。魏珍看她實在可憐,就搭了把手,扶著她急急地進了大帳。
帳簾掀開,裡麵壓抑肅殺的氣氛撲麵而來。
李信端坐主位,麵沉如水。蒙摯則站在一旁,臉色同樣難看。帳中地上,跪著數人:雙手被反縛在身後的元霍,一臉不服不忿;同樣被捆縛著的李烽,則低著頭,看不清神色;月娘和穆山梁也跪在一旁,麵色惶恐,大氣不敢出。
阿綰跟著眾人走進帳內,還未站穩,蒙摯冰冷的目光便掃了過來,聲音帶著明顯的不悅:“為何耽擱如此之久?”
這一問,仿佛戳中了阿綰的難受處,她喉頭一甜,又是一陣強烈的惡心湧上,忍不住彎下腰,“哇”地一聲乾嘔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隻餘酸水灼燒著喉嚨,眼淚生理性地湧出眼眶。
帳內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這個吐得昏天暗地、狼狽不堪的小女子身上,氣氛一時詭異得寂靜。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甲胄摩擦聲,還夾雜著女子尖利的抱怨。兩名禁軍甲士幾乎是半押半推地,將一個人帶了進來,隨即鬆開了手。
那人猝不及防,“噗通”一聲軟倒在地,發出一連串嬌柔又帶著痛楚的呻吟:“哎喲喂……疼死奴家了……這、這是做什麼呀?天爺啊……把奴家帶到這裡做什麼?奴家可是什麼都沒做過呀……”
來人正是薑嬿。
她顯然是從極匆忙甚至不甚體麵的情形下被帶來的。
一頭原本應梳得一絲不苟的高椎髻已然鬆散,幾縷烏黑的發絲垂落頸側,更添幾分慵懶風情。
身上隻隨意裹著一件杏紅色的曲裾深衣,交領鬆散,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頸和隱約的鎖骨,衣料是貴重的絲綢,卻因倉促而起了褶皺。
臉上妝容半殘,唇上的胭脂有些暈開,渾身散發著濃鬱甜膩的香粉氣息,與軍營中粗糲鐵血的環境格格不入。
“薑嬿,肅靜!”蒙摯的臉色黑得能滴出水來,目光掃過她裸露的肌膚和散亂的儀容,極為不適地側開了頭。
薑嬿被這冷斥嚇得一哆嗦,抬起淚眼朦朧的臉,待看清帳內情形,尤其是主位上那位不怒自威的老者時,她明顯愣了一下,隨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聲音立刻帶上了七分委屈三分嬌嗔,拖長了調子喊道:“哎喲喂……李大將軍?您老可在啊!您可得給奴家做主啊!”
她這一聲喊得百轉千回,在場的男子都渾身抖了抖。
但薑嬿明顯是很習慣於這種狀態和環境,甚至還能夠做到目光盈盈地望著李信,嬌聲中又帶了些哀怨之意:“奴家雖是楚館中人,可也是鹹陽府衙登記在冊的良民,並非賤籍!這光天化日之下,小蒙將軍就派兵凶神惡煞地把奴家從榻上擄來,衣衫都不讓穿整齊……這、這到底是犯了哪條秦律了?便是要殺頭,也得讓奴家死個明白不是?”
她的話語又快又脆,還帶著明顯的挑逗意味,仿佛與李信極為熟稔。帳內眾人聞言,神色頓時又變得微妙起來,目光在李信和薑嬿之間偷偷逡巡,暗自揣測著這位威嚴的大將軍與這位豔名遠播的明樾台台主之間是否真有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牽扯。
李信被這突如其來的點名和那曖昧的語氣弄得極為尷尬,老臉有些掛不住,重重咳嗽了一聲,板著臉道:“咳!此事……你問蒙摯!”他果斷地將皮球踢了出去。
“什麼?”薑嬿娥眉蹙起,不解其意。
蒙摯轉過臉,視線越過眾人,落在了剛剛止住乾嘔、正用袖子擦拭嘴角的阿綰身上,冷聲道:“你問她。”
“什麼?!”薑嬿的聲音瞬間拔高了八度,猛地扭過頭,一雙美目瞪得溜圓,臉上的脂粉因驚愕而簌簌掉落了幾分。她難以置信地看向跪在角落裡、臉色蒼白、顯得格外弱小的阿綰,尖聲叫道:“阿綰?!又是你!你這死丫頭!又在外頭闖了什麼潑天大禍?是不是又手癢偷了哪位軍爺的貴重物件?!”
“我沒有!”阿綰被她尖銳的嗓音刺得耳膜疼,強忍著惡心,啞著嗓子反駁,手下意識地護在身前,“我沒偷東西!你彆冤枉我!”
“那你又作甚麼死了?!”薑嬿顯然不信,她竟手腳並用地跪爬了幾步,逼近阿綰,染著鮮紅蔻丹的長指甲幾乎要戳到阿綰臉上,“快說!你到底惹了什麼事,連累老娘被抓到這鬼地方來!”
阿綰害怕地往後縮了縮,躲避著她那嚇人的長指甲,聲音帶著哭腔和無奈:“哎喲……你、你彆問我呀……你問李湛嘛!他都知道的!”
“李湛?”薑嬿更是莫名其妙,塗著厚粉的臉上寫滿了困惑與不耐,“李湛不是都死了嗎?一個死人能知道什麼?他又怎麼了?”她的目光煩躁地在帳內掃視,似乎想找出答案。
忽然,她的視線定格在了跪在一旁、被捆得結結實實的李烽身上。
她的動作猛地僵住,臉上的不耐煩和困惑瞬間凝固,繼而轉變為極度的驚駭!她像是看到了什麼極其不可思議的事物,抬起顫抖的手指,筆直地指向李烽,發出了一聲幾乎能掀翻帳頂的、變了調的尖叫:
“李湛?!你、你沒死?!你怎會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