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剛過,天色未明,軍營中已有了窸窣的動靜。
月娘如同往常一般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習慣性地朝阿綰那張靠牆的鋪位望去——空的。
她隻當阿綰是起夜去了,並未在意,自顧自地整理好鋪蓋,拿起木盆去井邊打水洗漱。
此時的井水已有刺骨的寒冷,激得她打了個哆嗦,人也徹底清醒過來。
待她洗漱完畢,又去灶頭楚阿爺那裡領了尚發司幾人的早飯——一瓦罐稀粥和幾個摻了麩皮的烙餅回來,營帳內依舊不見阿綰的身影。
月娘心裡開始有些嘀咕,放下食物,又走到阿綰鋪位前仔細看了看。
被褥疊得還算整齊,那幾件洗得發白的換洗衣裙也疊放在床頭,連那個她視若珍寶、從不離身的舊工具箱也安靜地立在牆角。
一切看似如常,唯獨少了那個總是安靜忙碌的小身影。
“穆主管,”月娘心下不安,找到主事穆山梁,“阿綰不見了!這都多久了,如廁也該回來了,彆是出什麼事了吧?”
穆山梁聞言也皺起了眉頭。
他跟著月娘來到阿綰鋪位前,仔細審視一番,確實未見任何掙紮或匆忙離去的痕跡,仿佛人隻是暫時離開。
“奇了怪了,這丫頭平日最是守規矩,從不會無故不見的。”他撚著下巴上的短須,沉吟道。
此時,營中號角響起,甲士們開始陸續前來編發。
尚發司頓時忙碌起來。
匠人們手法嫻熟地為軍士們梳理頭發,按照秦軍嚴整的儀容規製,普通兵卒多結簡便的椎髻,用麻繩或布帶束緊;低級軍官則發型更為講究,發髻需結得緊實圓潤,體現出等級威嚴;而如校尉級軍官,發髻則需束得更高更挺,有時還會加入特定的編法以示區彆。
梳篦蘸著清水或少許發油,在發絲間穿梭,發出細密的沙沙聲。
儘管手上忙個不停,但匠人們交換的眼神中都透露出同樣的焦慮。
不斷有相熟的甲士問起:“咦,今日怎不見阿綰那小丫頭?她的手最巧,編的發髻又牢靠又精神。”
月娘和穆山梁隻能含糊應對,心中的不安卻越來越重。
太陽漸漸升高,金色的光芒透過帳簾縫隙照射進來,在地麵投下斑駁的光斑,軍營裡人喊馬嘶,操練的口號聲震天響,一派生機勃勃,可阿綰依舊杳無音信。
直到日上三竿,呂英和白辰才帶著一身汗水和塵土,領著五十名蒙摯的親隨甲士操練完畢,走進尚發司。
他們一邊等著編發,一邊隨口問道:“月娘,阿綰那丫頭呢?是不是還在將軍大帳裡跪著?嘖嘖,跪了一晚上,也真是夠受的。”
“什麼?!”月娘正在給呂英梳頭的手猛地一頓,差點扯掉他一縷頭發,“跪在將軍大帳?為什麼?她昨日回來還好好的,隻說前幾日是替將軍辦差去了,怎麼轉眼就……”
呂英疼得齜牙咧嘴,“哎喲喂,我的姑奶奶,您輕點兒!我就剩這麼點寶貝頭發了!”他揉了揉頭皮,壓低聲音道:“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就聽說……好像是在蒙大將軍府裡,失手打碎了一件玉璧。據說……還是陛下賞賜給大將軍的寶貝物件兒。”
說到這裡,呂英自己也覺得有些蹊蹺,扁了扁嘴。
他記得清楚,前夜阿綰膝蓋受傷,在大將軍府住下後幾乎沒怎麼出過房門,怎會碰到如此貴重的賞賜之物?
但將軍既然這麼說,想必不會有假。
“陛下賞賜的玉璧?!”穆山梁剛給白辰束好一個挺拔的校尉髻,聞言驚得手裡的梳子差點掉落,“這……這可如何是好?那得值多少錢啊?”
白辰歎了口氣,接過話頭:“穆主管,值多少錢倒是其次,關鍵是禦賜之物,意義非凡。損毀禦賜,按秦律《廄苑律》及《效律》,輕則罰金、徭役,重則……唉!”他沒再說下去,但擔憂之情溢於言表。
他早上給蒙摯送早飯時,確實看見阿綰孤零零地跪在帳中角落,小臉蒼白,眼睛紅腫,看得他心裡很不是滋味,忍不住替她求了句情,結果反被蒙摯沉著臉趕了出來。
“可阿綰昨日回來,一個字都沒提啊!”月娘心急如焚,手下編發的動作不由得又快又重,弄得呂英連連告饒。
穆山梁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神色凝重:“不行,我得去將軍那兒看看,好歹求個情,阿綰還是個孩子……”
“彆彆彆,穆主管,”呂英連忙勸阻,“您還不知道咱們將軍的脾氣?他最厭煩旁人求情,尤其涉及律法軍規。我看將軍雖然臉色不好,但似乎……也沒有真到雷霆震怒的地步。他自個兒洗漱吃了早飯,這會兒正按例巡查營防呢。”
呂英努力回憶著早上的情景,心中那份疑慮卻揮之不去。
他和白辰自幼與蒙摯一同長大,名為下屬,實如兄弟,對蒙摯的性情再了解不過。
這次的事情,透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
月娘手下飛快,幾下將呂英的發髻束好,雖比平日略鬆,但也符合規製。
“那……那我給阿綰送點吃的去?跪了一晚上,肯定又冷又餓……”
“千萬彆,”白辰也勸阻道,“將軍未發話,誰去都是觸黴頭。再等等看吧,但願……將軍能網開一麵。”他說這話時,心裡也在打鼓。
然而,沒等他們商議出個結果,一名蒙摯的親兵傳令兵已快步跑進尚發司營帳,氣息微喘,朗聲宣告:“將軍有令:尚發司匠人荊阿綰,損毀禦賜玉璧,觸犯秦律,罪責難逃。念其年幼,且此前有功,從輕發落:罰沒月銀三年,抵償部分損失;即日起,調離本部,發往驪山大墓禁軍軍營效力,不得有誤!”
命令一下,整個尚發司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嚴厲處罰驚呆了。
罰沒三年月銀,已是重罰;而發配驪山大墓——那是有名的苦寒艱辛之地,負責監造始皇陵寢的軍營,條件惡劣,律法尤嚴,等若是流放!
月娘手中的梳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臉色煞白。
穆山梁張了張嘴,最終化作一聲長歎。
呂英和白辰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與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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