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南的鞋底碾過青石板時,發出細碎的“咯吱”聲。他偷偷抬眼,看見廊簷下的銅鈴正隨著穿堂風輕輕搖晃,鈴舌碰撞的脆響裡,混著遠處隱約的絲竹聲。丫鬟的月白色裙擺掃過階前的青苔,他慌忙收回目光,卻被廊柱上的雕花紋路勾住了視線——那是條騰雲駕霧的龍,鱗爪分明,眼珠是用墨玉鑲嵌的,在穿窗而過的陽光下閃著溫潤的光。
“這是……真的龍嗎?”他忍不住拽了拽崔燦燦的衣角,聲音裡的驚奇壓過了方才的局促。指尖觸到的布料帶著陌生的質感,是媽媽今天出門前特意換上的素色棉裙,裙擺上還沾著來時路上的草葉。
崔燦燦正望著正廳門口那對鎏金銅獅,聞言笑了笑,眼角的紅意還未褪儘:“是工匠刻的。石雯家的府邸,在尚朝算是數一數二的雅致了。”話音剛落,就見石雯已從廳內迎了出來,她身上的錦袍隨著步伐流動著暗紋,像是把整個星空都織在了衣料上。
南南猛地往後縮了縮,撞到了身後的廊柱。石雯的笑聲像落在玉盤上的珍珠,清脆卻不刺眼:“這孩子,還和小時候一樣怕生。”她走上前時,南南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不是媽媽常用的洗衣液味道,倒像是院子裡那些不知名的白色花朵,混著陽光曬過的暖意。
“快進來坐。”石雯側身讓他們進屋,指尖無意中碰到崔燦燦的手背,立刻察覺到那片皮膚的冰涼。她不動聲色地握住,引著她往廳內走,“剛沏了雨前龍井,你以前最愛喝的。”
正廳的地麵是整塊的青灰色石板,被打磨得光可鑒人,南南低頭就能看見自己模糊的影子。頭頂的梁上懸著盞琉璃燈,燈罩上繪著仕女圖,燈影落在紫檀木桌椅上,投下細碎的光。丫鬟奉上茶盞時,南南盯著杯蓋邊緣的金線看得出神,直到崔燦燦輕輕碰了碰他的膝蓋,才慌忙端起茶杯,卻被燙得“嘶”了一聲。
“慢點喝。”石雯遞過一方素帕,帕子上繡著極小的蘭草,針腳細密得像是蜘蛛吐的絲。“尚朝的茶,講究個‘品’字,不像你們那邊,總用保溫杯揣著。”她的語氣帶著玩笑,眼角的細紋卻彎得溫柔,“還記得嗎?你總說,以後要住帶院子的房子,在院裡種滿薄荷,說這樣夏天就不用買花露水了。”
崔燦燦捧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顫,碧綠色的茶水在杯底晃出漣漪。“哪還記得這些。”她低頭抿了口茶,舌尖先是嘗到微苦,隨即漫開清甜,像極了石雯的聲音,“後來畢業、結婚、生孩子,日子就像被按了快進鍵,稀裡糊塗就過成這樣了。”
南南正研究著桌角的香爐,那裡麵燃著的香灰是螺旋狀的,像被施了魔法。聽到媽媽的話,他突然想起昨晚看到的場景:媽媽坐在書桌前,對著電腦屏幕上的課程報表發呆,手指在“提交辭職報告”的按鈕上懸了很久,最後隻是歎了口氣,起身給他熱了杯牛奶。
“南南在看什麼?”石雯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他指著香爐,結結巴巴地說:“這個……不用插電也能冒煙?”
石雯被逗笑了,眼角的笑意像水波一樣漾開:“這是熏香,用炭火點的。尚朝沒有你們那邊的電器,但自有過日子的法子。”她起身走到窗邊,推開雕花木窗,“你看院角那棵石榴樹,去年結了三百二十一個果子,我讓丫鬟數著摘的,做了石榴酒,埋在桂花樹下,等你們來了正好開封。”
南南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院牆上爬滿了紫色的藤蔓,幾朵喇叭花正對著太陽張開嘴巴。樹下有個石桌,桌邊的石凳上還放著本翻開的書,書頁被風吹得嘩嘩響,像有人在輕輕翻頁。
“這裡沒有手機,也沒有電腦?”他突然問道。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來時媽媽叮囑過,不能在石雯麵前提“穿越”的事,隻說他們是來做客的遠親。
石雯卻沒在意,隻是笑著揉了揉他的頭發:“沒有那些物件,日子也一樣過。清晨聽鳥叫起床,傍晚看夕陽落進院子,夜裡就著油燈看書,倒比你們那邊多了幾分清淨。”她頓了頓,看向崔燦燦,“你在那邊,是不是總睡不好?我看你眼下的青黑,比上次見你時重多了。”
崔燦燦的睫毛垂了下來,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嗯,總失眠。”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香爐裡的煙,“單位一堆事,南南學校的家長群總在淩晨發消息,還有……”她沒說下去,但南南知道她想說什麼——爸爸又出差了,行李箱還放在玄關,上麵貼著航空公司的標簽。
“今晚在我這兒住下。”石雯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卻又帶著妥帖的溫柔,“讓丫鬟給你鋪最軟的褥子,再點上安神香。保證你一覺睡到天亮,連夢都不會做。”她拍了拍手,門外立刻走進來個穿綠裙的丫鬟,“去把西廂房收拾出來,多放兩個枕頭,南南正是長個子的時候,睡硬枕頭不好。”
南南突然覺得臉頰發燙。他想起自己的房間,書桌上堆著沒做完的習題冊,床底下塞著吃剩的零食袋,媽媽上周才念叨過要給他收拾,卻被突然來的加班電話打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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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心事
晚飯是在院子裡吃的。石桌上擺著青瓷碗碟,盛著南南叫不出名字的菜:翠綠的豆角切成菱形,裹著透明的醬汁;魚塊沒有刺,上麵撒著金黃色的碎屑;還有盤紅色的果子,咬下去酸甜多汁,核兒小得像米粒。
“這是尚朝的櫻桃,比你們那邊的車厘子甜。”石雯給南南夾了一筷子,“快吃,過了這季就沒了。”她的銀質筷子碰到碗邊,發出清脆的“叮”聲,像手機消息提示音,卻比那聲音好聽得多。
南南吃得正香,突然聽到廊下傳來古琴聲,琴音叮叮咚咚,像雨滴落在荷葉上。他抬頭望去,月光正好落在院牆的琉璃瓦上,碎成一片一片的銀輝,像媽媽首飾盒裡的碎鑽。
“是府裡的樂師在練琴。”石雯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尚朝的人,晚上不愛待在屋裡,總愛到院裡坐坐,看看月亮,聽聽琴。不像你們那邊,一家人吃飯都各抱個手機,誰也不說話。”
崔燦燦夾菜的手頓了頓。南南想起昨晚的晚餐:他捧著平板刷遊戲直播,爸爸在視頻電話裡和客戶吵架,媽媽把紅燒肉端上桌時,歎了口氣說“這肉燉了兩個小時,你們倒是嘗一口啊”。
“工作太忙了。”崔燦燦的聲音很輕,像被月光泡軟了,“上次南南學校開家長會,我答應了去,結果臨時被總監叫去陪客戶喝酒,回來時他已經睡了,書包上還彆著朵小紅花,說是給我的。”她的指尖在碗沿劃著圈,那裡沾著點櫻桃汁,像滴沒擦乾的眼淚。
石雯沒說話,隻是給她斟了杯酒。酒杯是白玉做的,杯壁薄得能看見裡麵琥珀色的酒液。“嘗嘗這個,石榴酒,後勁小,喝了睡得香。”她舉杯和崔燦燦碰了碰,“我在尚朝這些年,學會了最重要的事,就是‘慢’。花開了要等它謝,果子青了要等它紅,急也沒用。”
南南突然想起白天在書房看到的景象:石雯的書桌上,攤著一幅沒畫完的畫,畫的是院角的石榴樹,旁邊壓著張紙條,上麵用毛筆寫著“第三十三天,花開了十七朵”。
“可是……”崔燦燦的聲音帶著猶豫,“不努力的話,會被淘汰的。南南的補習班學費,房貸車貸,哪樣不要錢?上次同學聚會,以前不如我的都升職了,我要是再不拚……”
“你還記得張教授嗎?”石雯打斷她,琴音正好在此刻轉了個調子,變得悠揚起來,“當年她是係裡最年輕的博導,卻突然辭職去了雲南,說要研究野生菌。我們都罵她瘋了,可上次看她朋友圈,曬著在山裡拍的星空,配文說‘找到了比論文更重要的東西’。”
崔燦燦望著杯中的酒液,月光在裡麵碎成一片,像她此刻的心情。“我哪有她那種勇氣。”她苦笑了一下,“我就是個普通人,這輩子大概就這樣了。”
“才不是。”南南突然開口,聲音大得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放下筷子,臉頰因為激動而發紅,“媽媽上次幫李奶奶搬菜籃子,李奶奶送了我們一把小蔥;還有上次我發燒,媽媽半夜背著我去醫院,鞋子都跑掉了一隻。”他說著說著,眼睛有點發澀,“石雯阿姨,我媽媽不是普通人,她是最好的媽媽。”
崔燦燦愣住了,抬手想摸摸兒子的頭,卻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厲害。石雯遞過手帕,眼底閃著水光:“你看,孩子比你懂。”
琴音漸漸停了。院牆外傳來賣花人的吆喝聲,拖著長長的尾音,像首不成調的歌。南南看見媽媽喝了口酒,臉上慢慢泛起紅暈,像小時候給他講睡前故事時的樣子,溫柔得讓人心安。
清晨的發現
南南是被鳥叫醒的。他睜開眼,看見陽光透過窗欞,在床榻上投下格子狀的光斑,像數學課本上的坐標係。身上蓋的被子帶著淡淡的陽光味,不是家裡那種烘乾機烘出來的熱氣,而是曬了一整個白天的溫暖。
他悄悄起身,踮著腳走到窗邊。院子裡,石雯正和一個老園丁說話,手裡拿著把小鏟子,在給月季鬆土。她今天穿了身湖藍色的布裙,裙擺沾了點泥土,卻比昨天的錦袍更順眼。
“這株‘醉楊妃’最嬌氣,得天天鬆土。”石雯的聲音順著風飄進來,帶著笑意,“去年冬天凍壞了根,我以為活不成了,沒想到開春又冒出新芽。”
老園丁笑著說:“還是夫人有耐心。換了彆家的主子,早讓人拔了種彆的了。”
南南突然想起媽媽養的多肉,上次出差前忘了交代爸爸澆水,回來時整盆都蔫了,媽媽心疼了好幾天,卻沒罵爸爸一句。
他推開門,青石路上的露水沾濕了鞋底,涼絲絲的很舒服。石雯看見他,揮了揮手裡的鏟子:“醒啦?快來看看這朵月季,淩晨才開的,花瓣上還帶著露水呢。”
那朵花是淺粉色的,層層疊疊的花瓣像小姑娘的裙子,花心藏著細小的金色花蕊。南南湊近聞了聞,香氣淡淡的,不像媽媽買的香水那麼嗆人。
“尚朝的花,都開得慢。”石雯用手指輕輕碰了碰花瓣,“從打花苞到全開,要等上半個月。不像你們那邊的花店,用激素催著開,看著熱鬨,卻沒什麼香味。”
南南突然明白媽媽為什麼喜歡來石雯這裡了。這裡的時間好像走得特彆慢,慢到可以數清楚花開了幾片瓣,慢到可以聽見露水從葉子上掉下來的聲音。
“媽媽呢?”他問道。
“在書房看信呢。”石雯指了指東邊的屋子,“我讓丫鬟把她以前寫的信找出來了,大學時你媽媽給我寫了三十多封,每封都畫著小漫畫,說等老了要一起住養老院,天天搶電視看。”
南南跑到書房門口,看見媽媽正坐在窗邊,手裡拿著幾張泛黃的信紙,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陽光落在她的頭發上,有幾根白頭發看得格外清楚,像冬天落在草叢上的雪。
“媽媽。”他輕輕喊了一聲。
崔燦燦抬起頭,眼裡的笑意還沒散去,像盛著陽光的小湖。“南南快來看,這是媽媽給石雯阿姨畫的醜鴨子,當時覺得畫得可好了。”
南南湊過去,信紙上的鴨子歪歪扭扭,翅膀大得像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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