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燦燦把最後一個孩子送上家長的電動車時,暮色已經像一塊浸了水的灰布,沉沉地壓在康複園的鐵柵欄上。空氣中飄著隔壁小吃鋪炸油條的香氣,混著孩子們殘留的奶味與消毒水味,在晚風中攪成一團暖融融又略帶酸澀的氣息。她抬手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發梢掃過臉頰,才驚覺耳邊的碎發已經長得遮了眼,發尾枯得像秋天的草。
“燦燦姐,等會兒走啊?”同事林曉梅挎著亮黃色的帆布包湊過來,臉上是藏不住的喜氣,“下周三我結婚,你可一定要來啊!”她晃了晃手裡的喜帖,玫紅色的封麵上燙著金箔的“囍”字,在漸暗的天光裡閃著細碎的光。
崔燦燦立刻彎起眼睛,接過喜帖的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光滑的紙麵:“肯定去!恭喜你啊曉梅,終於盼到這一天了。”她由衷地為林曉梅高興,這姑娘跟她一起在康複園待了三年,看著她從戀愛到訂婚,眼裡的光彩一天比一天亮。
“到時候可得打扮得漂亮點!”林曉梅笑著戳了戳她的胳膊,“你看你,天天忙得跟陀螺似的,頭發都沒好好剪過吧?上次見你穿這件藍色襯衫,還是上個月家長會的時候呢。”
這話像一根細針,輕輕紮在崔燦燦心上。她下意識地拽了拽襯衫的下擺,這還是前年打折時買的款式,袖口已經洗得有些發白。她勉強笑了笑:“哪有時間啊,家裡那倆小的一放學就得輔導作業,老的還得按時吃藥……”
“再忙也得為自己活啊!”林曉梅打斷她,語氣帶著點嗔怪,“結婚是大事,你就當給自己放個假,做個頭發,買件新衣服,好好捯飭捯飭。你底子這麼好,稍微收拾一下就好看了。”
送走林曉梅,崔燦燦站在原地,手裡的喜帖還帶著餘溫。她抬頭望向馬路對麵的理發店,玻璃門裡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頭發隨意地紮在腦後,額前碎發淩亂,襯衫領口因為反複清洗有些變形,眼角似乎還掛著沒來得及揉掉的疲憊。多久沒好好看過自己了?她記不清了。好像從兒子小寶上小學,婆婆摔了腿之後,她的世界就隻剩下康複園的孩子、家裡的老人和老公張昊的“甩手掌櫃”日常。
回到家時,屋裡一片昏暗。崔燦燦按亮玄關的燈,暖黃色的光線下,地板上散落著小寶的玩具車,沙發上搭著張昊的外套,餐桌上還留著早上沒收拾的碗筷。她歎了口氣,換鞋時瞥見鞋櫃上放著一張紙條,是張昊的字跡:“晚上有局,不回來吃飯,你給媽和孩子弄點。”
又是這樣。崔燦燦把紙條揉成團扔進垃圾桶,心裡像堵了團濕棉花,悶得發慌。她走到廚房,打開冰箱,裡麵隻剩下半顆白菜、幾個雞蛋和一小袋掛麵。昨天剛買的肉,張昊說要招待朋友,中午就給燉了個精光。她拿出手機想給張昊發條消息,手指在屏幕上懸了半天,終究還是放下了。說了又有什麼用?無非是換來一句“你不會再去買啊”“我在外掙錢多不容易”。
“媽媽,你回來啦!”兒子小寶背著書包從房間裡跑出來,臉上還沾著鉛筆灰,“今天老師誇我畫畫進步了!”他獻寶似的把畫遞過來,紙上是歪歪扭扭的太陽和一家人,爸爸的身影畫得特彆大,手裡還舉著一個足球。
崔燦燦的心瞬間軟了下來,她蹲下身擦掉小寶臉上的灰,笑著說:“我們小寶真棒!餓不餓?媽媽給你煮麵條,臥兩個雞蛋好不好?”
“好!”小寶歡呼著跑回房間,崔燦燦卻看著那張畫,鼻子微微發酸。小寶總是盼著爸爸能陪他踢一次球,可張昊要麼說忙,要麼說累,每次都讓孩子失望。她站起身,正準備做飯,臥室裡傳來婆婆的咳嗽聲。
“媽,您醒了?”崔燦燦快步走過去,婆婆正掙紮著想起身,她趕緊上前扶著,“您慢點,要喝水嗎?”
婆婆擺擺手,喘了口氣說:“不用,你忙你的吧。剛才聽見你跟小寶說話,晚飯有著落了?”她的目光落在崔燦燦身上,帶著幾分心疼,“你這孩子,天天起早貪黑的,也不知道歇會兒。頭發都長這麼長了,也不說去剪剪。”
崔燦燦幫婆婆掖了掖被角,勉強笑了笑:“沒事,等忙完這陣再說。曉梅下周三結婚,我得去幫忙呢。”
“結婚是大事,你可得穿得體麵些。”婆婆拉著她的手,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布包,層層打開,裡麵是幾張疊得整整齊齊的零錢,“這裡有五百塊錢,你拿著,去買件新衣服,做個頭發。彆讓人笑話咱們家。”
崔燦燦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她趕緊把錢推回去:“媽,您這錢留著買藥吧,我有錢。”
“你有什麼錢?”婆婆固執地把錢塞到她手裡,“張昊那孩子不懂事,你彆跟他置氣。你為這個家付出的,媽都看在眼裡。拿著,聽話。”
看著婆婆花白的頭發和布滿皺紋的手,崔燦燦再也忍不住,眼淚無聲地滑落。她吸了吸鼻子,把錢小心翼翼地收好:“媽,謝謝您。等我發了工資,就把錢還給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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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簡單,清水煮麵臥雞蛋,小寶吃得津津有味,婆婆因為牙口不好,隻吃了小半碗。收拾完碗筷,崔燦燦輔導小寶寫作業,又給婆婆擦了身、喂了藥,等忙完這一切,已經快十點了。她坐在書桌前,拿出婆婆給的五百塊錢,又翻出自己的工資卡。這個月工資剛發下來,扣掉水電費、燃氣費、婆婆的藥費和小寶的學費,剩下的也就三百多塊。加上婆婆給的五百,總共八百多塊,應該夠做個頭發、買件衣服了。
她打開手機,翻到以前收藏的一家服裝店的鏈接,裡麵有一件米白色的連衣裙,領口繡著細碎的小花,她去年夏天就看中了,可惜當時錢不夠,後來就忘了。現在再看,價格已經漲到三百多了。她猶豫了半天,還是把鏈接保存了下來。做頭發的話,小區門口的理發店燙染套餐要四百多,這樣算下來,八百塊剛好夠。
正想著,臥室的門被推開,張昊醉醺醺地走了進來,身上帶著酒氣和煙味。他把外套往椅子上一扔,含糊不清地說:“給我倒杯水,渴死了。”
崔燦燦皺了皺眉,還是起身去倒了杯水。張昊接過水一飲而儘,隨手把杯子放在床頭櫃上,濺出來的水灑了一地。“今天跟王總他們吃飯,談成了一個大單子,以後咱們家日子就好過了。”他得意地說著,倒頭就睡,呼嚕聲很快響了起來。
崔燦燦看著他的背影,心裡五味雜陳。張昊總是這樣,畫著一個又一個大餅,卻從來沒見他把錢拿回家裡過。上個月他說要給小寶買個新書包,結果錢拿去跟朋友打牌輸了;前陣子婆婆說想吃點排骨,他說沒時間買,轉頭就請同事去吃了火鍋。她走到床邊,想把他的外套掛起來,卻從口袋裡掉出來一張消費小票。
她撿起來一看,是一家西餐廳的賬單,消費金額一千多塊,還有一串珠寶店的購買記錄,一條項鏈,三千多。崔燦燦的手瞬間僵住,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抬頭看著張昊熟睡的臉,心裡像被刀割一樣疼。她省吃儉用,連件新衣服都舍不得買,他卻拿著錢在外麵揮霍,還買了項鏈——給誰買的?
眼淚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地砸在小票上,暈開了上麵的字跡。她死死地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怕吵醒婆婆和小寶。她把小票揉成團,扔進垃圾桶,然後坐在床沿,看著窗外的月光,一夜無眠。
第二天早上,崔燦燦頂著黑眼圈起床時,張昊已經不見了,隻留下桌上的一張紙條:“我去公司了,晚上可能晚點回,你不用等我。”她看著紙條,心裡一片冰涼。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裡的委屈,開始給孩子和婆婆做早飯。
送小寶上學時,路過小區門口的理發店,老板娘正在門口掃地,看見她就熱情地打招呼:“燦燦,好幾天沒見你了,要不要進來做個頭發?最近有活動,燙染套餐打八折呢。”
崔燦燦猶豫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不了,下次吧。”她現在哪還有心情做頭發,張昊昨晚的消費小票像一根刺,紮在她心裡,拔不出來。
到了康複園,她強打精神工作。今天要給幾個自閉症的孩子做感統訓練,其中一個叫樂樂的小男孩,總是不願意跟人交流,每次訓練都哭得撕心裂肺。以前崔燦燦總能耐心地安撫他,可今天,她看著樂樂哭紅的眼睛,自己的眼淚也差點掉下來。
“燦燦姐,你怎麼了?”林曉梅看出她不對勁,趁著休息的時候過來問她,“臉色這麼差,是不是沒休息好?”
崔燦燦搖了搖頭,勉強笑了笑:“沒事,可能有點累。”
“是不是張昊又惹你生氣了?”林曉梅壓低聲音問,她知道張昊的德行,以前崔燦燦沒少跟她訴苦。
崔燦燦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把昨晚的事說了出來。林曉梅聽完,氣得直拍桌子:“這個張昊也太過分了!他怎麼能這麼自私?你為這個家付出這麼多,他倒好,拿著錢在外麵瀟灑!”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崔燦燦的聲音帶著哽咽,“媽還指望他養老,小寶還小,我要是跟他鬨,這個家就散了。”
“散了就散了!這樣的男人,留著有什麼用?”林曉梅激動地說,“你看看你,天天為了這個家操勞,連件新衣服都舍不得買,他倒好,給彆人買三千多的項鏈!你不能再這麼委屈自己了!”
崔燦燦低下頭,看著自己磨得發白的袖口,心裡一片茫然。她何嘗不想為自己活一次?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她能怎麼辦呢?
中午休息的時候,崔燦燦接到了媽媽的電話。“燦燦啊,最近怎麼樣?小寶還好嗎?你婆婆的身體怎麼樣?”媽媽的聲音帶著關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