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黎民聽著,隻是連連點頭,舉杯敬二人:“多謝陳主任關心,多謝鄺總厚愛。這孩子的事……容我再想想,再想想。來,我敬二位一杯,為孩子的事讓你們費心了。”他將杯中酒一飲而儘,想為這個敏感話題畫上了一個休止符。
沒想到一飲而儘的鄺建華仿佛剛想起什麼似的,又把話題繞了回來:“對了,老宋,光說工作了,你家公子成家了沒有?”
宋黎民正夾起一顆杏仁,聞言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自然地放入碟中,試圖趕緊把話題從自己兒子身上邁出去:“他?還沒呢。那還是個沒定性的孩子,事業也沒個真正著落,哪顧得上談婚論嫁。我們也不催,隨他去吧。”
“哎呀!你看你看!”鄺建華猛地一拍大腿,身體向後一靠,臉上綻開一種找到“同道中人”的誇張笑容,聲音也提高了些,帶著十足的調侃意味,“我說什麼來著!現在的孩子,都是一個樣!我那閨女不也是?一天到晚就知道滿世界瞎玩,心思就沒半點放在正道上!我跟她媽一提找對象,比兔子跑得還快!”
他笑著搖頭,仿佛在分享一件既無奈又有趣的家事,然後話鋒極其自然地轉向了展示實力,但用的卻是抱怨和玩笑的口吻:“不瞞二位說,我那嫁妝都早早給她備下了!真金白銀!臨河的大平層,什麼限量版小跑車,什麼沒有?連我外孫從小到大的教育基金我都存妥了!嗐!有什麼用?堆在那兒落灰!這筆錢啊,愣是花不出去!愁人不愁人?我這當爹的,有力都沒處使!”
他說得繪聲繪色,既炫耀了財力,又顯得自己是個為女兒操心的普通父親,降低了話語的攻擊性。陳誌邦在一旁聽得哈哈大笑,用手指點著鄺建華:“老鄺啊老鄺,你這是在炫富呢,還是在哭窮呢!”
鄺建華也跟著笑,然後忽然身體前傾,目光在陳誌邦和宋黎民之間來回掃了一下,臉上堆滿了半真半假的促狹笑容,用一種“我有個絕妙主意”的語氣,快活地說道:“誒!陳主任,宋處,你看咱們這關係,知根知底的!要不……哪天讓陳主任做個東,牽個線,就讓倆孩子見見麵?年輕人嘛,萬一就看對眼了呢?那我們可真就親上加親,成了一家人了!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很大聲,仿佛這隻是一個無比隨性、甚至有點荒誕的玩笑。
但這番話,尤其是最後“親上加親”、“一家人”幾個字,讓宋黎民心中猛地“咯噔”一下。他沒想到鄺建華隨隨便便開了這麼個不大不小,半真半假的玩笑,這讓他瞬間感到一股壓力,但臉上並未顯露。
就在陳誌邦笑著剛要開口說什麼的時候,宋黎民搶先笑了起來,他搖著頭,拿起公勺給鄺建華舀了一勺菜,動作不緊不慢,用同樣輕鬆調侃的語氣回應,仿佛覺得這個提議非常有趣但又極其不現實:
“哎呦,我的鄺總!您可快饒了我吧!就我家那小子,現在要事業沒事業,要定性沒定性,一天到晚不著調,哪配得上您家那位見多識廣的千金大小姐?”他巧妙地把自家兒子貶低一番,抬高了對方女兒,既給了對方麵子,又隱含了“門不當戶不對”的拒絕之意。
他接著又轉向陳誌邦,笑著“抱怨”道:“陳主任,您看看,鄺總這是喝多了拿我尋開心呢!真要把倆孩子硬湊一塊,估計沒半天就得互相嫌棄,到時候我們這當長輩的,裡外不是人,連朋友都沒得做咯!這媒人,您敢當嗎?”
陳誌邦何等精明,立刻聽懂了雙方的弦外之音,順勢大笑著擺手:“不不不,這媒人我可當不了!老鄺你啊,真是異想天開!兒孫自有兒孫福,咱們這幫老家夥,還是少瞎操心,喝酒喝酒!”
鄺建華被兩人聯手用玩笑話堵了回來,臉上毫無慍色,反而笑得更開了,仿佛剛才真的隻是一個隨口的玩笑:“哈哈哈,開個玩笑,開個玩笑!來來來,喝酒!喝酒!”
一場微妙至極的試探與反擊,就在這推杯換盞、笑語喧嘩中悄然完成,沒有留下任何話柄,桌上的氣氛依舊熱烈和諧,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但宋黎民端杯飲酒時,眼底深處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酒足飯飽,茶也換過兩巡。桌上的佳肴早已撤下,換上了清口的水果拚盤和幾樣精巧茶點,但也隻是略動了幾筷,便無人再取用。窗外的昌河夜色更深,對岸的燈火稀疏了些許,更襯得這會所內靜謐安然。方才東拉西扯的家常話題,如同漸漸涼卻的茶水,熱度悄然褪去,空氣裡開始彌漫起一種心照不宣的等待。
鄺建華笑著站起身,走到雅間一隅的紅木百寶格前,打開一扇小櫃門,取出兩個精致古樸的深色竹絲扣瓷茶葉罐。他轉身回到桌前,臉上帶著不容推拒的懇切笑容,將茶葉罐分彆推向陳誌邦和宋黎民。
“陳主任,宋處,一點小心意。這裡麵是幾兩正宗的武夷山母樹大紅袍,勉強夠二位嘗個鮮。每年就那麼幾斤的定額,量少,這味道,市麵上那些嫁接扡插的二代、三代茶樹,根本出不來那種獨有的‘岩骨花香’底蘊,外麵絕對買不到這個品相。知道二位都是品茶的行家,拿回去嘗嘗鮮,千萬彆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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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舉動自然無比,既是主人待客的禮節,也標誌著今晚這場私宴已近尾聲。
陳誌邦嗬嗬一笑,手指在茶葉罐上輕輕一點,並未立刻收起:“鄺總太客氣了,每次來都連吃帶拿,我這都不好意思了。”
宋黎民也微微頷首,同樣沒有去動那罐茶葉,隻是微笑道:“讓鄺總破費了。”
三人相繼起身,侍者早已悄無聲息地候在門外,準備引路。鄺建華親自陪著陳、宋二人向外走去,穿過靜謐的庭院,走向那扇厚重的青銅大門。
夜風帶著昌河的水汽拂麵而來,微涼,讓人精神一振。司機早已將車開到門前等候。
臨彆握手之際,鄺建華一手緊緊握著宋黎民的手,另一隻手看似隨意地搭在陳誌邦的臂膀上,聲音壓低了少許,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換上一副“正事終於來了”的鄭重表情,但語氣依舊保持著極致的親昵與輕鬆:
“好了,二位領導,今晚就不多耽誤你們休息了。”他先定了性,這隻是一場朋友聚會,然後話鋒才輕輕一轉,目光落在宋黎民身上,“都是自己人,客套話我就不多說了。那個……生物科技公司審批的事,有宋處您親自把關,我這心啊,就算徹底放回肚子裡了。”
他頓了頓,手上稍稍用力,仿佛在傳遞某種信心,接著道:“您上次提出的那幾個要求,放心,我們昌建絕對不打折扣,儘快整改到位,保證讓您和省裡都滿意。”
他又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半開玩笑的懇求語氣,說出了真正的目的:“……到時候,流程走到您那兒,方方麵麵的,還得多仰仗您,務必給我們開開綠燈才行啊!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也關乎咱們昌河新區的產業布局不是?”
宋黎民的手被握著,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掌心的溫度和力道。他麵色如常,既沒有立刻抽回手,也沒有急切表態,隻是迎著鄺建華的目光,沉穩地點了點頭,語氣平和而官方:“鄺總言重了。隻要是符合政策導向、手續完備、利於地方發展的好項目,我們研究處自然會依法依規,提供高效服務。”
“哈哈,有您這句話,我就更有底了!”鄺建華仿佛得到了想要的答複,大笑起來,用力搖了搖宋黎民的手,又轉向陳誌邦,“陳主任,您看,有宋處這樣的乾將把關,咱們省裡的項目怎麼能不好?”
陳誌邦站在一旁,將兩人的對話儘收耳底,臉上掛著洞悉一切的了然微笑,適時地打了個哈哈:“是啊,黎民處長一向原則性強,能力也突出。老鄺你啊,就把心思用在把項目本身做好做紮實上,這才是根本。”
“那是自然,自然!”鄺建華連連點頭。
話已至此,再無多言的必要。三人再次握手道彆,笑容滿麵,氣氛融洽無比。
陳誌邦和宋黎民先後坐進各自的車裡。黑色轎車無聲地滑入夜色,駛離了這處隱秘的河畔會所。
鄺建華獨自站在門前,微笑著目送車輛尾燈消失在下個路口,臉上的笑容才慢慢收斂起來,他轉身,厚重的青銅大門在他身後緩緩閉合,再次將所有的私密與交談鎖回高牆之內。昌河的流水聲,似乎也變得遙遠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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