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裝配細節
周振華的辦公室,不是杜宇澤想象中的任何一個地方。
他沒有把他們帶去行政樓,更沒有去會議室。他領著三人,穿過主乾道,拐進了一條雜草叢生的岔路。路越走越偏,空氣裡彌漫著一股鐵鏽和塵土混合的味道。
最終,他們停在了一扇緊鎖的鐵門前。門上掛著一塊褪色的牌子:207車間。
李國棟和龐清泉的臉色都變了。
這裡是303廠的禁地,一個被遺忘的角落。曾經是負責殲5戰機維修和改裝的地方,但隨著機型老舊,任務減少,這裡早就被封存,所有人都默認它將在下一次精簡中被徹底裁撤。
周振華拿出鑰匙,打開了那把鏽跡斑斑的大鎖。
“吱呀——”
鐵門發出刺耳的抗議聲,一股陳腐的空氣撲麵而來。
車間內部,巨大而空曠,隻有幾縷陽光從高窗的縫隙裡擠進來,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正中央,一個龐大的輪廓被一塊巨大的帆布覆蓋著,隱約能看出是一架飛機的形狀。
周振華沒有理會那架飛機,他轉過身,指著杜宇澤他們費儘心力推過來的那台渦噴5改發動機。
“把它推到中間去。”
他的命令不帶任何情緒。
李國棟和龐清泉不敢怠慢,立刻和杜宇澤一起,將沉重的發動機推到了車間中央的空地上。
周振華走了過去,他沒有再問那些宏觀的設計理念,而是蹲了下來,像個最挑剔的質檢員,開始檢查每一個細節。
“葉片是誰加工的?”
“我。”李國棟站了出來,他的聲音不大,但很穩。
“鑽孔精度?”
“孔徑0.5毫米,位置公差正負0.01毫米。我用的是廠裡那台瑞士坐標鏜床,手動找的正。”李國棟回答得很快,這是刻在他骨子裡的數據。
周振華伸出手指,他的指甲修剪得非常乾淨,卻毫不猶豫地探入了渦輪盤和葉片根部的縫隙。他摸索著,感受著那裡的裝配細節。
“很好。”他吐出兩個字,站起身,又走向燃燒室。
“燃燒室的焊接,誰做的?”
“也是我。”李國棟再次回答。
“用的什麼焊法?”
“脈衝氬弧焊,局部用了真空電子束焊。”
周振華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電子束焊是廠裡的寶貝疙瘩,專門用來處理最精密的部件,申請使用一次的手續繁瑣得能讓人脫層皮。
他沒有追問李國棟是怎麼用上這台設備的,隻是繼續問:“焊縫的探傷報告呢?”
“沒有報告。”李國棟的回答讓龐清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我可以用我的手藝保證,每一條焊縫都滲透均勻,絕無夾渣和氣孔。”
他拍了拍胸脯,這不是吹牛,這是一個頂級技工的自信。整個303廠,他說自己的手藝第二,沒人敢認第一。人稱“李鬼手”,說的就是他的活兒,精細得不像是人能乾出來的。
周振華沉默地檢查著,每一個螺絲的扭矩,每一根管線的走向,他都看得極細。
車間裡死一般的寂靜,隻有他偶爾移動時,鞋底和地麵摩擦發出的沙沙聲。
李國棟和龐清泉緊張得手心冒汗。他們感覺自己不像是在接受審查,更像是在被解剖。廠長的每一個問題,都精準地打在最關鍵的工藝節點上。
杜宇澤反而最平靜。他知道,這些對於周振華這種級彆的人物來說,隻是開胃菜。真正的考驗,還沒來。
果然,周振華檢查完發動機,直起了身子。他沒有做出任何評價,而是緩緩走向那個被帆布覆蓋的龐然大物。
他抓住帆布的一角,猛地一扯。
“嘩啦——”
帆布滑落,露出了下麵一架銀灰色的殲5戰鬥機。機身上的八一軍徽在昏暗的光線裡,依然鮮豔。
這架飛機,是207車間留下的最後遺產。一架因為故障而停飛,等待維修判定的飛機。
周振華的手掌,輕輕撫摸著冰冷的機身。他繞著飛機走了一圈,最後停在了左側機翼下方。
他突然回頭,看向杜宇澤。
“我聽說,你說它左翼大梁有內部裂紋?”
龐清泉的大腦“嗡”的一聲。他想起來了,杜宇澤之前確實提過一嘴,但他當時隻當是年輕人的胡言亂語。這種內部結構損傷,不用大型探傷設備,誰能看得出來?
李國棟也皺起了眉。他也不信。
周振華的語氣很平淡,但杜宇澤能聽出裡麵的陷阱。這不是疑問,是質問。
“證據呢?”周振華繼續說,“空口無憑。在工程領域,沒有證據的斷言,就是臆測,是最大的不負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