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隻手散開,那股子灼人的熱度卻仿佛還烙在每個人的皮膚上。
龐清泉搓著手,像一頭急著要拱地的野豬,繞著那架殲5轉了一圈又一圈。“先乾哪兒?把那該死的發動機給它卸了?我早就看那坨鐵疙瘩不順眼了!”
“不行。”李國棟的聲音很冷,像一盆冰水,澆在龐清泉燒得通紅的腦門上。
他走到飛機側麵,用手指敲了敲機身上的蒙皮,發出沉悶的響聲。“拆發動機是力氣活,是最後一步。我們現在缺的不是力氣,是腦子。”
“老李,你這話說的,我聽不懂。”龐清泉梗著脖子。
“我們要做的是一頭野獸,一頭‘李逵’。”李國棟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射著車間頂燈慘白的光。“但就算是李逵,也得聽宋江的號令。誰是宋江?”
他頓了頓,指著駕駛艙的位置。“是它。是裡麵的航電係統。飛機的神經。”
杜宇澤沒有說話,他知道,真正的難題現在才開始。
李國棟繼續說道,語速不快,但每個字都像一顆鉚釘,砸進另外兩人的心裡。“我們把發動機改得力大無窮,把機身結構加強到能承受極限過載。然後呢?誰來告訴飛機,什麼時候該加速,什麼時候該抬頭?靠飛行員用眼睛看,用手去掰杆子?”
“現在的儀表,連正確的高度和速度都顯示不出來!發動機的推力變了,進氣量變了,所有的反饋數據全是錯的!飛行員以為自己在爬升,可能飛機已經在往下栽了!這不是開飛機,是開棺材!”
車間裡,那股剛剛燃起的瘋狂熱度,迅速冷卻下來。
李國棟的話,比冬天的寒風還要刺骨。
龐清泉不吭聲了,他懂機械,懂液壓,懂結構。但那些密密麻麻的電線和儀表盤,在他眼裡跟天書沒什麼兩樣。
“我能算結構,能算材料應力,甚至能幫你重新設計發動機的渦輪葉片。”李國棟看著杜宇澤,“但是航電……特彆是這種胡鬨式的改造,把一堆不相乾的係統強行捏合在一起,需要的不是工程師,是個巫師。”
“廠裡的技術科?”龐清泉試探著問。
“他們?”李國棟嗤笑一聲,“他們隻會抱著蘇聯人的說明書,一個字一個字地對。你讓他們換個燈泡都得寫三個月的申請報告。找他們,等於直接去周振華辦公室自首。”
空氣,再次變得沉重。
他們三個人,一個懂宏觀構想,一個懂機械實踐,一個懂結構理論。偏偏,缺了最關鍵的一環,那根連接血肉和骨骼的神經。
“李逵”的身體已經有了,但它沒有魂。
龐清泉煩躁地抓著自己油膩的頭發,在原地踱步。他猛地一停,像是被什麼東西電了一下。
“等等……我想起個鬼。”
“什麼鬼?”
“廠技校裡,有個教書的,叫沈青雲。”龐清泉壓低了聲音,仿佛在說什麼禁忌,“那家夥……是個天才,真正的天才。聽說當年咱們廠從蘇聯引進第一批設備的時候,有個關鍵的無線電台壞了,蘇聯專家都束手無策,就是他,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年輕,關在屋裡兩天兩夜,給修好了。用的零件,都是從廢品堆裡刨出來的。”
李國棟的眉毛擰成了一個疙瘩。“沈青雲?我好像聽過。後來……是不是犯了什麼事?”
“何止是犯事!”龐清泉咂了咂嘴,“這家夥腦子太野,老想著搞什麼‘技術革新’,說蘇聯人的設計有缺陷,要自己改。那是什麼年代?改蘇聯老大哥的東西,那不是反動嗎?後來又因為他家裡那點‘成分問題’,被人往死裡整。要不是他那一手無線電技術實在沒人能替,早被下放到哪個山溝裡挖煤了。”
“現在呢?”杜宇澤問。
“現在?”龐清泉哼了一聲,“一個活死人。在技校裡教最基礎的電工課,一個月說不了三句話。下了課就把自己鎖在宿舍裡,誰也不見。廠裡的人都當他是個瘟神,躲著走。”
李國棟的臉色變得異常嚴肅。“杜宇澤,這不行。我們的事情,已經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了。再拉上一個有‘政治問題’的人,萬一出了事,就不是滾蛋那麼簡單了。那是罪上加罪,誰都跑不掉!”
“一個被所有人拋棄的天才。”杜宇澤完全沒理會李國棟的警告,反而輕聲重複了一遍,“一個被關在籠子裡的瘋子。一個比我們更想證明自己沒瘋的瘋子。”
他轉過頭,看著李國棟和龐清泉。
“周振華給了我們一條上吊繩,我們想用它做彈弓。”
“而這個沈青雲,他手裡攥著的,可能就是我們唯一需要的彈丸。”
“我去會會他。”
夜色如墨。
廠區單身宿舍樓,像一排沉默的墓碑。走廊裡,隻有一盞昏暗的燈泡,在潮濕的空氣裡苟延殘喘,牆壁上剝落的油漆,像是某種風乾的皮膚病。
杜宇澤站在一扇門前,門牌上,“沈青雲”三個字已經模糊不清。
他抬手,敲了敲門。
咚,咚,咚。
過了很久,裡麵才傳來一個沙啞、不耐煩的回應。
“誰?”
“207車間的,杜宇澤。”他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裡顯得很清晰,“找你談個技術問題。”
“不談。”門裡的聲音冷得像鐵,“滾。”
“關於脈衝編碼調製。”杜宇澤不為所動,繼續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