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熱處理二車間不再是墳墓。
那台被李衛國稱為“李逵”的改裝爐,成了整個車間的心臟。它醜陋,笨重,身上布滿了焊接的疤痕和新舊不一的管線,像一頭從廢鐵堆裡爬出來的縫合巨獸。但它的胸膛裡,跳動著超過一千五百攝氏度的熾熱之心。
當第一根色澤均勻、直徑三英寸的砷化镓單晶錠被成功拉出時,整個車間死寂了三秒。
沈青雲第一個衝上去,戴著厚厚的手套,像是捧著剛出生的嬰兒。他語無倫次,重複著“純度”和“完整性”這兩個詞。
李衛國沒動。他隻是靠在斑駁的牆上,點燃一支煙,手卻在抖。煙灰落了他一身,他渾然不覺。十五年的噩夢,被這根晶瑩剔透的圓柱體,砸得粉碎。
成功的消息長了翅膀。
廠裡的嘉獎令和一筆豐厚的獎金很快下來,但隨之而來的,還有彆的東西。
“技術交流展示會?”杜宇澤看著手裡的紅頭文件,“這麼快?”
“上麵很重視。”沈青雲的激動還沒過去,“好幾個兄弟單位都提出了申請,想來學習我們的‘低溫直拉法’經驗。這是榮譽!”
李衛國在一旁擦拭著一台真空泵,冷不丁地插了一句:“是來看我們笑話的吧?看我們怎麼用一堆垃圾煉出金子?”
“老李,你怎麼說話的!”沈青雲不悅,“這是技術突破,是為國爭光!”
“我隻知道,看熱鬨的永遠不嫌事大。”李衛國擰緊一個螺栓,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
杜宇澤把文件放在工作台上。“除了兄弟單位,還有誰?”
“還有……”沈青雲頓了一下,“一位外方的技術顧問,說是我們引進生產線的那個德國公司的,叫貝克。他剛好在國內考察,聽說了我們的事,廠裡就順便邀請了。”
李衛國停下了手裡的活。他抬起頭,布滿油汙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德國人?”
“對。”
“他來看我們的‘李逵’?”
“是來看我們的成果。”沈青雲糾正道。
“哼。”李衛國重新低下頭,不再說話。
杜宇澤心裡卻是一動。他想起係統資料庫裡,關於這個時期常見的技術竊取手段。所謂的技術顧問,往往是情報刺探的先鋒。
“這次展示會,我來主講。”杜宇澤做了決定。
沈青雲一愣:“我來講不是更合適嗎?技術細節我最清楚。”
“你負責回答技術問題。”杜宇澤說,“我會把控範圍。李師傅,你什麼都不用說,也什麼都不用做,就待在車間裡,守著你的‘李逵’。”
李衛國沒應聲,算是默認了。
會議室裡坐滿了人。
前排是廠領導和幾個兄弟單位的技術負責人,他們是真的好奇,也是真的佩服。後排,一個金發碧眼的德國人顯得格外出挑。他叫貝克,西裝革履,氣質溫文,與周圍穿著樸素工裝的技術員格格不入。
杜宇澤站在台前,身後是投影幕布。
他沒有講太多過程,沒有提那個破舊的車間,更沒有展示“李逵”那張牙舞爪的照片。他隻展示結果。
一張張晶體切片的檢測數據,一條條性能優越的曲線圖。
“……基於以上數據,我們暫定名為‘曙光三號’的實驗爐,所生產的砷化镓單晶,在純度、位錯密度等關鍵指標上,均已達到或超過了我們現有進口材料的水平。”
台下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驚歎和議論。
“太了不起了!用國產設備做到這個程度……”
“這個位錯密度,簡直不可思議!”
提問環節,兄弟單位的問題都很實在,集中在溫場控製和晶體旋轉速度上。杜宇澤和沈青雲配合著,有選擇地回答了一些非核心的參數。
輪到貝克時,他微笑著站起來,用一口流利的中文提問。
“杜先生,沈教授,恭喜你們取得了如此輝煌的成就。我有一個問題,這種高品質的襯底材料,對於你們正在研製的雷達係統,具體會帶來多大程度的信噪比提升?有具體的預期數值嗎?”
整個會議室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表情都變得微妙。這是一個極其刁鑽的問題。它跳過了材料本身,直接刺向了最終的應用核心——雷達性能。
沈青雲作為一個純粹的學者,幾乎是本能地就要開口回答。他為這個項目付出了全部心血,太想分享這份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