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金葉子在最初的錯愕和好笑之後,看著李一澤那副罕見的窘迫模樣,心裡也劃過一絲極其古怪的感覺。她當然知道答案是金朝,但是……李一澤剛才那一聲石破天驚的“金”,喊得那麼突兀,又帶著點說不清的……意味?真的隻是恰好夢到了答案?還是……
她不敢再深想下去,趕緊轉回身,手指無意識地卷著書頁,感覺臉頰也有些微微發燙。教室裡熱烈的掌聲和笑聲仿佛都隔了一層,她隻聽得到自己有些過速的心跳聲。
下課鈴響,學生們說笑著陸續離開教室。陳秋銘收拾好教案,看似隨意地開口:“李一澤,你來我辦公室一趟。”
剛剛放鬆下來的李一澤心裡又是一緊,該來的還是來了。他默默歎了口氣,抓起書包跟了上去。
走進301辦公室,陳秋銘指了指對麵的椅子:“坐。”
李一澤依言坐下,身體微微緊繃,準備接受批評。
“上課睡覺,還戴著耳機,”陳秋銘開口,語氣平和,聽不出太多責備,“知不知道這樣很不尊重課堂,也不尊重老師?”
李一澤低著頭:“……知道。陳老師,對不起。”他這次認錯認得乾脆,甚至帶著點他自己都未察覺的誠懇。
陳秋銘有些意外地挑挑眉,這不像李一澤平時的風格。他看著眼前這個男生,倔強、疏離,卻又在某些時刻流露出一種奇異的真實。他想起黎曉知評價李一澤的話——“他怎麼那麼像大學時候的你”。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陳秋銘記憶的閘門。
他想起了自己的大學時代。大一剛入學時,也曾勉強自己去上每一節課,但多半也是去補覺的,講台上下,是兩個互不乾擾的世界。到了大二,便開始“選修課必逃,必修課選逃”,借著各種理由逃離教室。等到大三,除了極少數感興趣的名師課程,基本就和常規課堂絕緣了。那時的他,覺得課堂教授的東西刻板無用,遠不如自己鑽進圖書館看書,或者經營曆史愛好者社團來得實在痛快。他所有的時間和熱情,都投入到了自己認為有價值的事情和……那個如今遠在原州的人身上。玩得不亦樂乎,卻也真的錯過了很多係統學習的機會。
想到這裡,陳秋銘看著李一澤的目光不由得柔和了些許,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理解。他放緩了語氣:“李一澤,我尊重每個人的個性和選擇。大學之大,在於包容。如果你真的認為課堂上的東西對你無用,你有權選擇用自己的方式去學習。但是——”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鄭重:“既然你選擇了坐在這個教室裡,我希望你能給予課堂和老師最基本的尊重。這不僅是規矩,也是為人處世的基本修養。更重要的是,四班是一個集體,我希望能看到你更好地融入進來,而不是永遠做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你的聰明和潛力,不應該被浪費。”
李一澤安靜地聽著,這次沒有反駁,也沒有露出不耐煩的神色,隻是輕輕點了點頭:“嗯,陳老師,我明白了。下次……不會了。”他的保證依舊簡短,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顯得認真。
陳秋銘點點頭,不再多說。他看著李一澤離開的背影,瘦高、挺拔,帶著點孤拐的氣質,卻又在某些瞬間透露出內心的掙紮和敏感。這個男生身上,有種複雜的矛盾感,讓他不由得產生了強烈的好奇。
他想到鄭燚。那個仿佛裝著班級所有人事檔案的“數據庫”。
一條消息發了過去:“鄭燚,方便來一下辦公室嗎?想了解一下李一澤同學的情況。”
不過兩分鐘,鄭燚就出現在了辦公室門口,步伐輕快,表情一如既往地冷靜乾練:“陳老師,您找我?”
“嗯,坐。”陳秋銘示意她坐下,“想跟你了解一下李一澤的情況。你覺得他怎麼樣?”
鄭燚聞言,難得地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一絲“這題超綱了”的無奈笑容,搖了搖頭:“陳老師,您這個問題,可真有點觸及到我的知識盲區了。”
她組織了一下語言,解釋道:“這麼說吧,班裡任何一個其他同學,我大概都能說出他的性格特點、大致家庭背景、學習習慣、甚至喜好和人際關係。但李一澤……他是個例外。他很神秘,把自己包裹得很嚴實,很少和人深交,也很少表露真實情緒。”
“我隻知道一些表象,”鄭燚繼續道,“比如,他和金葉子明顯合不來。兩人從大一剛入學那會兒就似乎有些衝突,然後就陷入了長期的‘冷戰’,互相不搭理,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這學期吧。”她頓了頓,眼神裡閃過一絲洞察的光芒,“不過……最近我嗅到了一些不太一樣的味道。兩人之間那種劍拔弩張的氣場好像淡了點,偶爾甚至會有一些……嗯……非常微妙的互動。但我還沒有掌握確切的情況,還在觀察中,等有了更清晰的判斷,再向您彙報。”
陳秋銘想起了課堂上那戲劇性的一幕,以及兩人之間那不同尋常的眼神交彙,心中了然。他追問:“你知道他們最初是因為什麼不和嗎?”
“具體細節不太清楚,但大概和家庭原因、還有性格碰撞都有關係。”鄭燚分析道,“李一澤他似乎……對於像金葉子這種家庭出身比較好、看起來一帆風順的同學,有一種天然的警惕和距離感。而金葉子呢,工作起來又是個急性子,好勝心強,係裡布置什麼任務,她總想著我們班必須第一個、最好地完成。大一剛開學那陣,有兩次係裡要求學習線上資料或者填表格,李一澤和幾個男生動作稍微慢了點,拖了點班級後腿,金葉子作為團支書去催促時,說話可能比較直,沒注意方式方法,大概說了些‘你們怎麼這麼慢’、‘影響班級進度’之類的話。”
“這話可能戳中了李一澤的某個點,”鄭燚推了推眼鏡,“讓他覺得被冒犯了,覺得金葉子在居高臨下地指責他。於是兩人發生過幾次比較嚴重的爭吵。金葉子覺得李一澤不配合工作、脾氣大、難溝通;李一澤則覺得金葉子頤指氣使、不懂體諒。基本上就陷入了惡性循環,見麵連話都不說了。”
“但是,”鄭燚話鋒一轉,語氣十分肯定,“李一澤其實不是完全不講道理的人。他的特點是,表麵上可能毫不在意、甚至冷硬抗拒,但內心活動很豐富,說不定他內心深處早就意識到自己也有不對的地方,甚至會在行動上默默調整,但嘴上就是不服軟、不認輸。而金葉子呢,彆看工作上風風火火、寸步不讓,其實是個大大咧咧、沒什麼心眼的姑娘,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根本不記仇。”
她舉了個例子:“我記得特彆清楚,大一上學期,金葉子和我們班另一個女生因為一點小事白天在教室裡吵得不可開交,話都說得很重。結果晚上那個女生在宿舍不小心劃傷了手,流了不少血,金葉子是第一個衝上去幫她壓住傷口、二話不說就組織大家送她去醫務室的人,後來還主動留下來細心照顧她。她就是這種性格。”
陳秋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原來還有這樣的故事。”看來這兩個孩子本質都不壞,隻是棱角太鮮明,又缺乏有效的溝通。
“那麼,金葉子的家庭具體是什麼情況?李一澤的呢?”陳秋銘問道,他想更深入地了解矛盾背後的根源。
鄭燚果然如數家珍:“金葉子家裡條件應該很不錯。她父親好像是他們老家當地一個什麼局的局長,母親也是體製內的乾部,還有個弟弟在上高中。算是標準的‘官二代’吧,但她身上沒什麼驕縱之氣,就是可能不太能體會普通人的難處。”
“而李一澤,”鄭燚的語氣稍微低沉了一些,“他出身很普通,就是最一般的農村家庭。而且……他父母好像很早就離異了,他跟著父親,但家庭關係似乎比較疏離,缺乏安全感。他上大學的錢,聽說都是申請的助學貸款,家裡幾乎提供不了什麼支持和幫助。所以他有時候會顯得比較……憤世嫉俗,對很多事情都抱有一種冷眼旁觀的態度。但他內心其實非常要強,也很獨立,從不抱怨什麼。”
“金葉子父親,新州,局長。”陳秋銘迅速捕捉這些信息,畢竟他在新州工作了七年,局長級彆的乾部他認識了一大半。“姓金的局長,難道是他?”
陳秋銘心中似乎有了答案,緩緩靠向椅背,心中豁然開朗。原來如此。截然不同的家庭背景和成長經曆,造就了兩人截然不同的性格和處事方式。一個急公好義卻可能失之直接,一個敏感自尊卻又包裹著堅硬的外殼。他們的矛盾,並非出於惡意,更像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在笨拙地碰撞。
“我知道了,謝謝你,鄭燚。你的信息很有價值。”陳秋銘真誠地說。
“能幫到您就好。”鄭燚站起身,禮貌地笑了笑,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門輕輕合上,辦公室裡安靜下來。陳秋銘目光落在窗外,夕陽正給校園建築鑲上一道金邊。他想起李一澤那雙時而冷漠、時而困惑、時而又會泄露出一絲真實情緒的眼睛,又想起金葉子那永遠充滿活力、直來直去的模樣。
兩個如此不同的年輕人,因為一聲夢囈般的課堂回答,似乎打破了某種堅冰。而背後更深層次的理解與融解,或許還需要時間和契機。
但他相信,隻要本質都是向善的,所有的誤會終有消解的一天。而他要做的,或許是創造一個更包容、更理解的環境,讓這些青春的棱角,能在碰撞中相互打磨,而非彼此傷害。
夜的帷幕緩緩落下,龍城大學華燈初上,又是一個平靜而孕育著無數故事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