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點名的安全教育班會,在一種看似輕鬆、實則暗流湧動的氛圍中結束了。陳秋銘那句“散會”的話音剛落,教室裡便如同解除了靜音咒,瞬間充滿了桌椅挪動的吱呀聲、同學們三三兩兩交談的嘈雜聲以及收拾書本背包的窸窣聲。人流開始向門口湧動,帶著周末餘韻未儘的不舍和對新一周學習生活的憧憬,也帶著對剛才班會內容——尤其是王剛那繪聲繪色的描述——的餘興討論。
陳秋銘站在講台旁,沒有立刻離開。他的目光如同精準的雷達,穿過攢動的人頭,牢牢鎖定在第二排那個依舊維持著鴕鳥姿勢的身影上。金葉子仿佛與周遭的喧囂隔絕開來,一動不動地趴在桌上,散落的短發遮住了她大半張臉,隻露出一個光潔的額頭和一小截鼻梁。她那副與平日活潑開朗判若兩人的模樣,像一根細小的刺,紮在陳秋銘的心頭,隱隱作痛。
他耐心地等待著,看著典晨陽和俞欣悅最後檢查了一遍教室,關掉了後排幾盞多餘的燈,也看著他倆投來帶著詢問意味的目光。陳秋銘對他們微微頷首,示意他們先走。典晨陽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拉著俞欣悅離開了,並細心地將教室門虛掩上。
喧鬨聲如同潮水般退去,最終消失在走廊儘頭。343教室重新陷入一片寂靜,隻剩下日光燈鎮流器發出的、幾不可聞的嗡嗡聲。窗外的夜色更加濃重,玻璃窗像一麵深色的鏡子,映出教室裡空蕩蕩的桌椅和陳秋銘獨自站立的身影。
空氣仿佛都變得粘稠起來,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壓抑。
陳秋銘深吸了一口氣,那帶著粉筆灰和舊書本味道的空氣吸入肺中,卻並未讓他感到輕鬆。他邁步,皮鞋踩在光潔的地磚上,發出清晰而克製的嗒嗒聲,在這過分安靜的空間裡顯得格外突兀。他走到金葉子旁邊的座位,輕輕拉開椅子,坐了下來,儘量不發出太大的聲響。
“葉子。”他開口,聲音放得極輕,極緩,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趴在桌上的人兒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但沒有抬頭,也沒有回應。過了好幾秒,才從臂彎裡傳來一聲悶悶的、帶著濃重鼻音,更像是在喉嚨裡滾過一圈才擠出來的應答:
“……銘哥。”
這聲音又輕又軟,像被雨水打濕的羽毛,有氣無力地飄落在空氣中,裡麵包裹著的委屈和低落,幾乎要滿溢出來。聽得陳秋銘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了一下,一陣細密的疼。
他沉默了片刻,組織著語言,試圖用更溫和的方式撬開她的心扉:“大寶,”他用了那個帶著幾分親昵和寵溺的稱呼,這在公開場合他極少使用,“你怎麼了?這個樣子……真讓我……”他頓了頓,把到了嘴邊的“心疼”二字咽了回去,換了個更中性的詞,“……擔心。”
臂彎裡的腦袋動了動,但依舊沒有抬起來。金葉子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裝出來的平靜,卻又因為底氣不足而顯得虛浮:“我沒事啊……很好。”
陳秋銘在心裡歎了口氣,這丫頭,還在硬撐。他語氣裡帶上了幾分不容置疑的篤定,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寵溺的責備:“快算了吧,我還不知道你?正常的金葉子,可不是這個能把天花板吵塌、活力四射的樣子。你現在這樣,跟霜打的茄子似的,騙得了誰?”
“真沒事。”金葉子固執地重複著,聲音卻比剛才更小了些,帶著點自暴自棄的味道,“我就是……有點累。”
陳秋銘看著她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心裡又是著急又是無奈。他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桌麵上,目光落在她那一頭有些淩亂的短發上,語氣變得嚴肅而低沉,帶著一種被傷害到的失落:“葉子,你這是……連我都不信任了?覺得銘哥不能幫你分擔,還是覺得銘哥會笑話你?”
這句話似乎戳中了金葉子某個敏感的點。她猛地抬起頭來!
動作太快,以至於幾縷發絲粘在了她微微泛紅的眼角和臉頰上。那雙平日裡水靈靈、閃爍著聰慧和倔強光芒的大眼睛,此刻卻像是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霧氣,紅腫的眼皮昭示著她此前可能偷偷哭過。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嘴唇也失去了往日的紅潤,緊緊地抿著。
“沒有!”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了一些,帶著一絲沙啞,“銘哥!我不信彆人還能不信你嗎?”她看著陳秋銘,眼神裡充滿了急切,仿佛生怕他誤會,“隻是……隻是這事……”她的聲音又低了下去,眼神閃爍,手指無意識地絞著作訓服的衣角,“我不太好說……不知道怎麼開口……”
看著她這副欲言又止、充滿掙紮的模樣,陳秋銘的心軟了下來。他靠在椅背上,沉吟了片刻,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發出規律的輕響。他試著站在她的角度去思考。是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遇到感情問題,對方還是同班同學,向她這個年長近十歲、又是班主任的男老師傾訴,確實需要極大的勇氣,也難免會覺得尷尬和難以啟齒。
他放緩了語氣,帶著商量的口吻,同時也帶著不容拒絕的關切:“好吧,我理解。畢竟你是女孩子,有些事,可能和我這個男老師說起來,確實不好開口,會覺得彆扭。”他觀察著金葉子的反應,見她沒有立刻反駁,才繼續說出自己的打算,“這樣吧,我明天幫你預約一下學校心理谘詢中心的叢亮老師。她是專業的心理老師,也是女性,你們兩個好好談談,或許能幫你理清思路,心裡也會好受些。”
“叢亮老師?!”金葉子一聽這個名字,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搖頭,臉上寫滿了抗拒,“不要!那個老師……我知道她!她看人的眼神……好像什麼都能看透似的,連你都怕她,你躲她都跟躲什麼似的……還讓我去?”她的話語裡充滿了對叢亮那雙“火眼金睛”的畏懼,還有對陳秋銘這種“甩鍋”行為的小小不滿。
陳秋銘被她說得有些尷尬,確實,他自己也對叢亮老師有種發自本能的敬畏。但他此刻必須強硬起來,為了金葉子的狀態著想。“不行!”他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你這個樣子,我不放心!感覺你的心理肯定出問題了,情緒持續低落,這已經不是簡單的鬨彆扭了!必須去和她談!這是為了你好!”
他的目光堅定,帶著師長特有的威嚴和不容辯駁的關切,牢牢地鎖定著金葉子。
金葉子看著陳秋銘那副沒有絲毫商量餘地的堅定樣子,眼圈似乎又紅了一些。她倔強地與他對視了幾秒,最終還是敗下陣來,像是被抽乾了所有力氣,肩膀垮了下去,帶著哭腔,不情不願地嘟囔道:“好吧……銘哥……我聽你的還不行嗎……”她低下頭,用細若蚊蚋的聲音,仿佛賭氣般地補充了一句,“整個龍城大學……我就聽你一個人的話……”
陳秋銘看著她這副又委屈又不得不服從的模樣,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心裡那點因為她不聽話而升起的小小火氣也瞬間煙消雲散。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語氣緩和下來,帶著一絲調侃:“你這倒還真是……對我‘忠誠’。”
金葉子吸了吸鼻子,依舊低著頭,聲音悶悶的,卻透著一股異樣的認真和依賴:“因為我知道……你是全心全意希望我好的啊。隻有你是不會害我的……”這句話她說得很輕,卻像一塊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陳秋銘心裡漾開了層層漣漪。這是一種沉甸甸的信任。
陳秋銘沉默了一下,心中感慨萬千。他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小心翼翼地觸碰那個核心問題,語氣帶著試探性的引導:“葉子,話也不能這麼說。你看……李一澤那小子,平時不也挺關心你的嗎?他對你……應該也是好的吧?”他刻意放緩了語速,觀察著金葉子的反應。
果然,一聽到“李一澤”三個字,金葉子像是被點燃的炮仗,瞬間炸毛!她猛地抬起頭,剛才那副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樣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憤懣和惱怒,她甚至不顧形象地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聲音尖銳地脫口而出:
“銘哥!你彆和我提那個王八蛋!”
陳秋銘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激烈反應嚇了一跳,趕緊抬手做安撫狀:“好好好,不提不提!你倆的事,留著明天跟叢亮老師好好談,行了吧?”他果斷中止了這個危險的話題,心裡卻對這兩人之間的矛盾嚴重程度有了更深的評估。
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也為了讓她感受到並非孤立無援,陳秋銘換了個話題:“那……祁淇呢?她總歸也是希望你好的吧?你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
提到祁淇,金葉子臉上緊繃的線條果然柔和了一些,甚至嘴角極其微弱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露出一絲轉瞬即逝的、算是笑意的表情。“祁淇啊……那當然了。”她的聲音裡終於有了一點溫度,但隨即,這絲溫度又迅速冷卻下去,她又一次低下頭,把半張臉埋進臂彎裡,用一種帶著點天真又帶著點悵惘的語氣小聲嘀咕,“祁淇要是……要是個男生就好了……”說完,她便不再出聲,隻留下一個充滿無限遐想的背影給陳秋銘。
陳秋銘看著她這孩子氣的話和舉動,隻能哭笑不得地搖搖頭,低聲歎道:“你真是……”話語裡充滿了無可奈何的縱容。
安靜了片刻,金葉子忽然又抬起頭,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開口說道:“銘哥……我還有一件事。”
“你說。”陳秋銘立刻正色道。
“我……我最近不太舒服,”金葉子斟酌著用詞,眼神有些遊移,“想要……休假一周。”
“休假?”陳秋銘愣了一下,眉頭微蹙,“那得上報係裡,超過三天就得江主任審批了。一周時間,理由呢?而且你現在這個狀態離開學校,我更不放心。”他以為她是想逃避現狀。
“不是不是!”金葉子連忙擺手解釋,臉上露出一絲急切,“我不是要離開學校!我是說……我還會正常參加班級活動和上課,就是……團支書的工作,”她指了指自己,又像是卸下什麼重擔般鬆了口氣,“我想休息一周。暫時……暫時不想管那些事了,感覺……好累,提不起精神。”
陳秋銘恍然大悟:“噢噢,你說這個啊!這個好辦。”他鬆了口氣,隻要人不亂跑就行。他回憶了一下班委的設置,“我記得當時班委分工,不是都設置了AB角嗎?你的B角是……誰來著?”他故意問道,其實心裡有數。
“是宣萱。”金葉子小聲回答。
“好,”陳秋銘拍板,“那就從明天開始,讓宣萱暫時替你主持團支部工作一周。你就好好調整一下自己,什麼都彆想,等你自己覺得好了,狀態回來了,再說。”
聽到這個安排,金葉子臉上終於露出了一個如釋重負的、算得上是輕鬆的表情,雖然依舊有些勉強。“好……謝謝銘哥。”她輕聲說道,語氣裡是真誠的感激。
“行了,快回去吧。”陳秋銘站起身,示意談話結束。
金葉子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低著頭,慢慢走出了教室。陳秋銘看著她消失在門口的背影,那背影單薄而落寞,與他記憶中那個風風火火、充滿活力的團支書形象相去甚遠。他站在原地,眉頭緊鎖,心中的擔憂並未因這次談話而減少分毫。
……
第二天上午,陳秋銘懷著一種近乎“壯士斷腕”般的心情,來到了心理谘詢中心。說實在的,他對叢亮老師那雙仿佛能洞悉人心一切秘密的犀利眼眸,確實存著幾分發自本能的畏懼和想要逃避的衝動。
他在那扇掛著“心理谘詢室——叢亮”銘牌的深色木門前站定,做了幾次深呼吸,試圖平複有些過快的心跳。走廊裡安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空氣中漂浮著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更增添了幾分肅穆和……“診療”的氛圍。他抬手,又放下,反複了兩次,最終還是一咬牙一跺腳,用指關節叩響了門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