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孤臣北行
光和三年的秋霜,比往年來得更早。中山國相府的庭院裡,老槐樹的葉子剛染上金黃,就被昨夜的寒風掃落了大半,鋪在青石板上像層碎金。
張純踩著落葉走向庫房,玄色的官服下擺沾了些草屑,那是今早巡視城防時蹭的。
“相爺,甲胄都備妥了。”庫房役卒捧著件鐵甲,邊緣的銅飾已有些磨損——這是先帝年間的舊物,跟著張純從洛陽到中山,陪他熬過了三次鮮卑叩關。
張純接過鐵甲,指尖劃過胸口的獸吞紋,紋路裡還嵌著去年平叛時濺的血漬。“遼西那邊,公孫伯珪的白馬義從耗糧太凶,”他低聲道,“府庫的存糧隻夠支撐到冬月,若不能從中山調去三萬石,怕是撐不過開春。”
站在一旁的彆駕從事韓湛歎了口氣,手裡的竹簡卷得發皺:“沿途郡縣都缺糧,上個月涿郡還來函借糧,說是流民快把城郭擠破了。相爺帶著二十車糙米去,怕是剛出中山境就得被截下來。”
張純沒接話,轉身從兵器架上取下環首刀。刀長三尺七寸,是他任中山國相那年,洛陽的鐵匠鋪特意打的,刀柄纏著防滑的鮫魚皮,此刻被他攥得微微發燙。
“把那二十車糙米換成麩餅和鹽塊,”他突然道,“再備百副傷藥,五十張硬弓。”
韓湛愣了愣:“相爺是說……”
“亂世將至,”張純摩挲著刀刃,寒光映在他眼底,糧食要帶,家夥什更得備足。
他想起上月洛陽來的密信,說十常侍把持朝政,各地流民蜂起,連並州的匈奴都開始不安分——這趟去遼西,與其說是借糧,不如說是探查北邊的虛實。
三日後,相府門前的空地上,兩百名郡兵正檢查行囊。他們大多是中山國本地子弟,穿著皂色短打,背著橫刀和長矛,腰間的皮囊裡裝著三天的乾糧。
為首的軍侯王烈是個絡腮胡大漢,曾在度遼將軍麾下當過騎兵斥候,此刻正用布擦拭他的鐵矛,矛尖沾著點鐵鏽。
“相爺,都點檢好了。”王烈抱拳,聲音像磨盤,“二十車物資,兩百弟兄,還有從流民裡挑的三十個會趕車的,午時就能出發。”
張純點頭,目光掃過那三十個流民。他們個個麵黃肌瘦,卻都瞪著眼打量那些兵器,其中一個少年背著半塊磨得發亮的石斧,指節因為緊張泛著白。
給他們每人發一把短刀。張純對王烈說,“再分十斤肉乾,讓夥夫煮成肉粥。”
少年捧著滾燙的肉粥時,手都在抖。他叫狗大,家鄉在巨鹿郡,上個月才逃到中山,爹娘都死在路上。此刻粥碗裡飄著的油花,是他三個月來見過最奢侈的東西。
午時的鼓聲剛響過第三通,隊伍便出了中山城。二十輛牛車在土路上碾出兩道深轍,車軸轉動的吱呀聲裡,張純勒著馬走在最前,官服的下擺被秋風掀起,露出裡麵的鐵甲。他回頭望了眼城樓,守兵正揮著旗幟送行,城牆上“中山”二字的匾額在陽光下泛著陳舊的光。
“相爺,此去遼西千裡,真要走太行小道?”韓湛打馬跟上,手裡的輿圖被風吹得嘩嘩響,“那條路據說有馬賊,還有……。
張純勒住韁繩,遠處的太行山像道黛色的屏障,山頂隱約有雲霧繚繞。大道上關卡太多,他淡淡道,小道雖險,卻能快五日。
他沒說的是,昨夜做了個怪夢,夢見太行山崩裂,有青麵獠牙的怪物從地底爬出,醒來時冷汗浸透了中衣。
隊伍走了七日,秋霜變成了凍雨。太行小道的石階上結著薄冰,牛車好幾次差點滑下懸崖,多虧王烈帶著兵丁用繩索牽著車轅。
到第八日傍晚,他們在山坳裡紮營,火塘升起的煙混著雨霧,在林子裡彌漫成片灰白。
狗大正幫著夥夫燒火,突然聽到林子裡傳來奇怪的響動,像是什麼東西在扒拉樹葉。他剛要開口,就被旁邊的老兵捂住了嘴。老兵指了指火光外的黑暗,那裡有兩點幽綠的光在晃動,體型像隻大貓,卻長著條毛茸茸的尾巴,正盯著營地裡的牛。
老兵低聲道,手裡的短刀握得死緊,囑咐所有人著彆出聲。
狗大嚇得不敢喘氣,直到那兩點綠光消失在林子裡,才發現後背的衣服已被冷汗浸透。他看向張純的帳篷,相爺正借著燈光看輿圖,帳外的親兵握著長矛來回踱步,矛尖在雨夜裡閃著寒星。
抵達陽樂縣地界時,天空突然暗了下來。不是陰天的那種暗,而是像被墨汁潑過,連正午的日頭都變成了個模糊的紅球。張純勒住馬,望著遠處的縣城輪廓,城牆上的旗幟歪歪扭扭,竟沒看到一個巡邏的兵卒。
“不對勁。”王烈皺眉,抽出環首刀,“往日這時候,陽樂縣的城門口擠滿了販糧的車。”
隊伍往前挪了三裡,才看清城門口的景象——幾輛翻倒的馬車堵著路,車轅上還掛著半塊血淋淋的人肉,城門洞黑黢黢的,隱約能聽到裡麵傳來奇怪的嘶吼。
“相爺,我帶五十人去看看。”王烈翻身上馬,身後的兵丁紛紛舉起盾牌。
張純按住他的肩:“等等。”他從箭囊裡抽出支箭,搭在弓上射向城門旁的吊鐘。箭矢穿透鐘體,發出“嗡”的一聲悶響,城門裡的嘶吼突然停了,片刻後,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十幾個身影從城門洞裡衝出來,動作僵硬,胳膊以詭異的角度扭曲著,嘴裡淌著涎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
他們的衣服破爛不堪,有的胸口還插著半截長矛,卻像沒知覺似的往前撲。
“那是……縣尉?”韓湛失聲喊道,指著最前麵那個身影——雖然麵目模糊,但那身縣尉的皂衣不會錯。
張純的瞳孔縮了縮,猛地拉弓搭箭,一箭射穿了“縣尉”的眉心。那身影晃了晃,才轟然倒地,四肢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
“列陣!”王烈的吼聲震得雨珠飛濺,“長槍手在前,弓手在後,盾兵護住兩翼!”
更多的身影從城門裡湧出來,有的缺錢了一條腿,用手在地上爬;有的肚子破開個大洞,內臟拖在地上。
“像瘋狗似的……”眾人牙齒打顫感歎道,手裡的短刀差點掉在地上。
他看到一個兵卒被撲倒,那“瘋人”一口咬在他的脖頸上,綠黑色的血噴了滿地。
張純的弓就沒停過,箭矢像流星般射向那些身影的眉心。他的臂力驚人,箭箭都能穿透顱骨,往往一箭就能放倒一個。但湧出來的“瘋人”越來越多,很快就有一百多個,將隊伍的前陣衝得搖搖欲墜。
張純喊道,“把車簾扯下來點著!”
兵卒們立刻照做,火把點燃了浸過油的車簾,熊熊火光騰起,逼得那些“瘋人”往後退。在火光前焦躁地踱步,喉嚨裡發出不甘的低吼。
“相爺,不能硬闖!”韓湛拉著張純的馬韁,“城裡肯定全是這東西,我們的糧車還在後麵,得先找個地方紮營!”
張純望著陽樂縣城的方向,那裡的嘶吼聲此起彼伏,偶爾還夾雜著淒厲的慘叫。他知道,陽樂縣完了。
往城北撤,他咬著牙道,“哪裡有個廢棄的兵營,那裡有圍牆。”
撤退的過程異常艱難,不斷有“瘋人”從路邊的屋子裡衝出來,還有些像狗一樣的小東西,體型不大,卻能咬穿皮甲,專盯著人的腳踝啃。
王烈的左臂被咬傷,他二話不說砍斷了那東西的腦袋,用布死死勒住傷口,血還是從布縫裡滲出來,染紅了半條胳膊。
到廢棄兵營時,兩百名兵丁隻剩一百三十多個,三十個趕車的流民死了七個。兵營的圍牆還算完好,兵卒們用石塊堵死了大門,又在牆頭上布置了弓手,才終於喘了口氣。
夜裡,張純坐在火塘邊擦拭環首刀。刀刃上的血漬很難擦淨,散發出一股腐臭的味道。王烈的傷口用烈酒清洗過,敷上了傷藥,此刻正靠在牆角打盹,眉頭緊鎖,像是在做噩夢。
狗剩抱著塊乾糧,小口小口地啃著。他剛才親眼看到相爺手刃了三個“瘋人”,那把環首刀劈砍時發出的骨裂聲,讓他到現在還心慌。
“相爺,您說……這到底是啥邪祟?”狗剩忍不住問。
張純抬頭看了看天,烏雲依舊密布,連星星都看不見。“不知道,”他沉聲道,“但不管是什麼,活著,才有機會弄明白。”他把刀放在膝上,目光落在營門外的黑暗裡——那裡,隱約有綠光在閃爍。
在廢棄兵營守了兩月,糧車的麩餅見了底,傷兵也添了二十多個。那些像貓似的小東西總在夜裡來刨牆根,兵卒們不得不用火把整夜照著,油都快耗儘了。
“再守下去就是等死。”王烈的胳膊腫得像饅頭,說話時牙關打顫,“得出去找糧,還得找藥。”
張純點了點頭,他一直在觀察陽樂縣城的方向,那裡的嘶吼聲漸漸稀了,偶爾能看到像馬一樣的怪物在街上跑,蹄子踏在石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鬃毛裡還冒著火星。“分兩隊,”他道,“我帶五十人去城西的糧倉,你帶三十人去藥鋪,剩下的守營。”
出發前,張純把僅存的傷藥分給眾人,又將環首刀磨得鋒利。狗剩也跟著去糧倉,他雖然害怕,但手裡的短刀握得很緊——這些天,他已經學會了砍向那些“瘋人”的腦袋。
城西的糧倉圍著高牆,大門被撞開了個大洞,裡麵黑黢黢的。張純讓十個兵卒舉著火把在前,自己墊後,一步步往裡挪。糧倉裡彌漫著黴味和血腥味,地上躺著十幾具“瘋人”的屍體,有的被踩成了肉泥。
“相爺,這邊!”一個兵卒喊道,指著角落裡的幾個糧囤。糧囤的麻袋破了,糙米撒了一地,萬幸的是大部分還能吃。
兵卒們立刻用隨身的布袋裝糧,張純則警惕地看著四周。他總覺得不對勁,這糧倉太大,安靜得讓人發毛。突然,屋頂傳來“哢嚓”一聲,像是有什麼重物踩斷了橫梁。
他猛地抬頭,隻見一個像牛犢那麼大的黑影從房梁上撲下來,長著毛茸茸的尾巴和尖利的爪子,直撲裝糧的兵卒。
“小心!”張純的環首刀劈了過去,刀身與那怪物的爪子撞在一起,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他隻覺手臂一麻,那怪物的力氣竟出奇地大。
怪物被激怒了,發出一聲尖銳的嘶吼,張開嘴咬向他的脖頸。張純側身避開,刀柄重重砸在它的鼻子上。
怪物吃痛,轉身撲向旁邊的兵卒,那兵卒躲閃不及,被它一爪子撕開了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