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過了1995年的元旦,寒氣一日比一日重,年關的氣息卻也愈發濃了。
鄉裡人講究,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但都得趕在臘月二十八之前。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也是一年的體麵。實在周轉不開的,也得提著二斤點心上門,把話說明白,重寫個條子,約定來年期限。
早在元旦前,顧忠賢便將錢師傅擔保的那些材料款一家家結清了。
到了臘月二十這天晚上,屋外北風刮得嗚嗚作響,像野貓在嚎。顧忠賢裹緊了棉衣,懷裡揣著那個沉甸甸的帆布包,又一次敲響了錢師傅家的門。
屋門一開,一股米酒混著飯菜香的熱浪就撲了出來。
“老顧?快進來快進來!吃了嗎?來來來,喝口酒暖暖~”錢師傅剛放下飯碗,嘴裡還嚼著東西,看見是他,眼睛頓時一亮,趕緊把他拉進屋。
錢師傅的老伴見顧忠賢這副被風吹得臉頰通紅的樣子,笑著埋怨老頭子:“你倒是先讓人進來暖和暖和,堵在門口灌風。”說著,就要去拿碗筷倒酒。
“彆忙活了,我說兩句話就走。”顧忠賢笑著擺擺手,把懷裡的帆布包掏出來,往桌上“咚”地一放,聲音又悶又實。
錢師傅的目光落在那包上,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他沒急著問,隻是拿起桌上的煙盒遞過去一根。顧忠賢搖了搖頭。
他也不多言,伸手拉開帆布包的拉鏈,刺啦一聲,露出裡麵碼得整整齊齊的東西。一遝遝用牛皮筋紮得結結實實的現金,嶄新挺括,碼得像豆腐塊一樣。屋裡的燈光照在上麵,晃得人眼熱。
“錢師傅,工人們的辛苦錢,一分不少。”顧忠賢把包整個推了過去,“您點點。”
錢師傅拿起一遝,在手裡掂了掂,又使勁拍了拍,感受那厚實的分量。他把錢放回去,反手一巴掌拍在顧忠賢的肩膀上,力道不小:“點什麼點!老顧,我真沒看錯你!你這人,辦事就是敞亮!”
師母在旁邊看著那滿包的錢,也跟著高興,嗔怪道:“看把你給樂的,跟錢是你掙來似的。”
“比我掙的還高興!”錢師傅把包拉鏈拉上,鄭重地放在身邊的椅子上,轉頭對顧忠賢說:“這錢,我今晚就給大夥兒發下去,讓他們踏踏實實過個好年。我得跟他們挨個關照,誰家要辦年貨,都上你那店裡去!你價格公道實惠點,咱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他越說越來勁,嗓門都大了幾分:“我跟他們說,誰家辦年貨不從老顧店裡走,開春彆想跟我乾活!大家互相照應生意,才能都紅火,哈哈哈……”
顧忠賢被他這副樣子逗樂了,心裡一塊大石頭也徹底落了地,跟著爽朗地笑起來:“那可不行,買賣得自願,哪能強求。”
兩人相視而笑,屋子裡的氣氛比爐火還要暖和。
把工錢結了,顧忠賢心頭一塊大石落了地,可另一樁事又讓他眉心緊鎖。年底是百貨店進貨的最高峰,鋪子裡的錢像流水一樣出去,眼看著就有些吃緊。
偏偏管進貨的林繼宗像是不知道他家底似的,一車車的貨照舊往顧家倉庫裡送。銷量最好的金六福白酒禮盒堆得像小山,紅彤彤的蘋果黃橙橙的甜橙碼放整齊,還有那些包裝精美的廣式糕點、滬上蜜餞,甚至一箱箱印著“送健康”的保健禮品盒,幾乎把倉庫撐滿了。
顧忠賢看著這滿倉的貨,心裡盤算著賬,太陽穴突突地跳。他找到正指揮人卸貨的林繼宗,把他拉到一邊。
“妹夫,這……這貨款,我手頭怕是有點緊。”
林繼宗滿不在乎地一揮手,遞了根煙給他,自己也點上一根,美美地吸了一口才開口:“錢的事你操什麼心。”
他壓低了聲音,朝顧忠賢擠了擠眼,“昨天我跑了趟信用社,貸了一萬塊出來。單子我姐簽的字,她算擔保人。”
顧忠賢一愣,剛想說這怎麼行。
林繼宗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你彆急著謝我,也彆急著罵我。這錢得你還,你年底生意好,周轉開了就還上。你要是還不出來……”他故意拖長了音,指了指自己,“反正我不還,信用社還能把我怎麼樣?他們肯定去找我姐,我姐沒錢,最後不還是得找她男人要。你看我這門檻精不精?公家的貸款,又沒年關這一說,咱們先緊著生意來!”
那滿倉庫的貨物,像一座小山沉甸甸地壓在在顧忠賢心裡,他在擔心賣不掉。可很快他連喘口氣琢磨這事的時間都沒有了。年關前的集市,人潮洶湧,百貨店的生意好到燙手。
原先堆得顧忠賢心慌的那些貨,轉眼就成了搶手寶貝。金六福的酒盒子,一上午就搬空了兩層。紅彤彤的蘋果,城裡回來過年的年輕人,都願意稱上幾斤當年貨。櫃台前的算盤珠子打得劈啪響,林招娣手快,腦子也快,收錢找錢,還得應付著問東問西的客人,忙得頭都抬不起來。
林繼宗把自家的糧油店乾脆關了門,卷簾門一拉,帶著放寒假的兒子林耀祖,一頭紮進了顧家的店裡。他嗓門大,人又活絡,站在門口就是個活招牌。“嬸子,買點心走親戚啊?裡邊請,廣式糕點新到的!”“大哥,帶瓶好酒回家看老丈人,保管你老丈人樂開花!”他一邊喊,一邊還能抽空指揮林耀祖往貨架上補貨。
林耀祖和他爹不像,悶著頭乾活,話不多,但手腳麻利。一箱甜橙,他一個人搬進來,三兩下就碼放得整整齊齊。顧盼兒則守著另一個櫃台,專門稱糖果、瓜子這些散貨,小臉凍得通紅,手上動作卻沒停過。兩個半大孩子,真成了頂梁柱。
顧忠賢負責騎著三輪車去鎮上幾個相熟的單位送貨,一趟回來,車還沒停穩,林繼宗就迎上來,把一張寫滿字的紙條塞給他:“姐夫,這幾樣又快沒了,我下午再去補點。”
顧忠賢看著單子,又看看店裡攢動的人頭,那點賣不掉的擔心早已煙消雲散。他抹了把臉上的汗,點點頭:“知道了。”
顧爺爺也閒不住,幫著給客人打包,用紅紙線繩把禮品盒捆得結結實實,嘴裡還念叨著:“慢點拿,慢點拿,新年大吉!”
到了飯點,顧奶奶把飯菜端到店後麵的小屋裡。一家人誰也走不開,隻能輪著去扒拉幾口。林繼宗端著個大碗,蹲在門口一邊吃一邊繼續招攬生意,含糊不清地衝剛送貨回來的顧忠賢喊:“姐夫,看我說的沒錯吧!錢生錢,就得這麼乾!信用社那點利息,咱一天就掙回來了!”
顧忠賢沒理他,隻是看著埋頭算賬的媳婦,看著跑進跑出的女兒和外甥,心裡那塊因為貸款而懸著的石頭,不知不覺被一種滾燙的情緒填滿了。累是真累,可這日子,有盼頭。
一直忙到年三十的中午,大夥兒才稍稍清閒些。看著空空如也的倉庫,和稀稀朗朗的貨架,大家都鬆了口氣。吃過午飯,大家把貨架上剩下的貨清點擺放整齊,林繼宗笑嗬嗬的拿出一副燙金的春聯,叫顧忠賢帖在大門兩邊。顧忠賢一看,上聯是“生意興隆通四海”,下聯是“財源茂盛達三江”,橫批是“恭賀新禧”,中間的玻璃門上,顧盼兒和林耀祖正在貼一對作揖的年畫娃娃。
顧忠賢看了,摸著下巴直點頭“俗,我喜歡~”
林繼宗用拳頭搗了他一下:“俗什麼俗,我家也這麼貼~”
顧忠賢大笑:“我們本來就是俗人,當然就想新年發大財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