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14】
2019年2月17日上午九點空中堡壘——永恒之城
飛行器平穩地降落在永恒之城外圍的指定平台。艙門無聲滑開，一股經過精密調節、帶著清新氧氣與淡淡金屬氣息的空氣湧入。
“雪妍，我們到了。”木溪文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一種引導的意味。
周雪妍緊隨其後踏出艙門，下一刻，她的腳步便如同被無形的釘子釘住，整個人完全僵在了原地。眼前的景象，徹底超出了她想象力所能觸及的邊界，帶來一種近乎眩暈的震撼。
無數座高聳入雲的建築拔地而起，如同天神鍛造的巨柱，直刺蒼穹。它們的表麵並非冰冷的鋼鐵或水泥，而是流淌著液態金屬般光澤的固態納米材料，在永恒之城恒定模擬的“天光”下折射出變幻莫測的冷冽虹彩。抬頭望去，所謂的“蒼穹”並非真實的天空，而是一幅巨大無匹、纖毫畢現的全息麵板虛擬圖景，此刻正模擬著晨曦微露、雲卷雲舒的壯美景象。在這人造天幕之下，數不清的黑色小點正沿著無形的空中航道高速、有序地移動穿梭——那是如同蜂群般密集的飛行汽車。更令人瞠目的是，幾條銀色的鋼鐵長龍如同神祇的緞帶，無聲地懸浮在更高的空域，那是依靠強大磁場驅動的磁懸浮列車，在摩天大樓的“腰間”呼嘯而過，編織著立體交通的奇跡。
“雪妍，這裡，”木溪文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自豪，在周雪妍身邊響起，將她從失神中拉回，“就是我們的‘未來之城’。它是藍圖，也是預言。終有一天，地球上每一座城市，都將以此為基石，重建起屬於人類文明的新紀元。”他理解她的震撼，多年前他初次踏入此地時，那份驚愕與失語比她更甚。
“哥……”周雪妍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她下意識地抓緊了木溪文的衣袖，仿佛要確認自己並非身處夢境，“我們真的……是在……天上嗎？”腳下堅實的地麵與頭頂那令人目眩神迷的景象，構成了一種奇異的割裂感。
“當然，”木溪文寬容地笑了笑，眼神溫和，“歡迎來到天空的國度。離檢查還有時間，走吧，我們先帶你領略一下這座奇跡之城。”由於嚴格的空中交通管製，他們的飛行器隻能停泊在指定的外圍區域。木溪文走到平台邊緣一個靜靜懸浮的、散發著柔和藍光的全息控製麵板前，修長的手指在上麵快速而精準地點觸了幾下。
指令發出後不到半分鐘，一陣極其輕微、幾乎被環境噪音掩蓋的低頻嗡鳴聲由遠及近。隻見一輛流線型、通體閃耀著深邃寶藍色光澤的飛行汽車——其充滿力量感的外形設計酷似地球上的頂級超跑蘭博基尼——如同液態金屬般從附近一座建築的垂直起降通道中流暢地滑出，精準地懸停在兩人麵前。車門如同羽翼般向上無聲開啟。
“歡迎您，隊長。”一個外形高度擬人化、動作流暢自然的機器人從駕駛位優雅地跨出，它的合成語音清晰悅耳，帶著恰到好處的恭敬，“您需要的交通工具已準備就緒。”它微微躬身致意。
木溪文頷首回應。機器人隨即行了一個標準、精確如尺規度量的軍禮，便轉身離開，融入平台上來往有序的機械人流中。木溪文率先坐進駕駛位，側頭對仍在驚歎中的女孩示意：“雪妍，上車吧。”
周雪妍如夢初醒，小心翼翼地坐進副駕駛座。觸感溫潤的納米材料座椅完美貼合身形。她環顧著充滿未來感的座艙，透過幾乎隱形的車窗再次望向窗外那令人屏息的鋼鐵森林與空中洪流，聲音裡充滿了孩子般的雀躍與驚奇：“哥……這裡……真的好科幻啊！簡直像電影裡一樣！這裡就是……就是那種‘賽博朋克’風嗎？”
“不不不，”木溪文輕輕搖頭，啟動了引擎。車輛平穩地垂直升起，彙入低空航道。氫能源動力係統高效而安靜，尾部隻隱約可見一道幾乎透明的、扭曲空氣的幽藍尾跡，其能源效率遠超傳統電能源數十倍。“賽博朋克描繪的，往往是科技高度發達但社會結構崩塌、底層生活困苦的陰暗圖景，是‘高科技，低生活’。”他一邊嫻熟地操控著飛行汽車穿梭於流光溢彩的摩天樓宇之間，一邊解釋道，“但在永恒之城，我們追求的是‘高科技，高生活’。秩序、效率、光明與福祉，才是這裡的基石。”
飛行汽車輕盈地掠過宏偉的建築群，下方是精心規劃的生態綠洲與高效運轉的公共設施網絡。陽光（模擬的）灑在光潔的納米材料表麵，折射出充滿希望的光芒。周雪妍的臉頰貼在微涼的車窗上，清澈的眼眸倒映著這座懸浮於雲端、象征著人類最高科技與文明結晶的夢幻之城，充滿了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飛行汽車平穩地貼著規劃嚴整的空中街道滑行，下方是點綴著綠意與休閒設施的寬闊步道。木溪文看著周雪妍依舊難掩興奮、四處張望的模樣，溫和地補充道：“放輕鬆點，這裡的一切都包裹在精密的‘環境穹頂’之下。溫控係統可以隨心所欲地模擬四季流轉，陽光雨雪，風雨雷電，完全隔絕了外界的動蕩與無常。”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帶著兄長般的親昵，輕輕揉了揉她柔軟的發頂，“彆急，更精彩的還在後頭。”
周雪妍的目光很快被街道上的景象吸引。行人步履從容，衣著簡潔而富有未來感，引人注目的是，幾乎每一位市民身旁，都跟隨著一個外形、動作乃至微表情都高度擬人化的伴侶型機器人。
“那是‘伴生者’，”木溪文順著她的視線解釋道，聲音平靜，“它們的外殼采用了最先進的生物相容性材料，觸感與溫度都無限接近生命體。永恒之城是高度智能化與信息化的結晶，這些‘伴生者’能處理從育兒看護、生活助手到情感陪伴等極其廣泛的事務，其行為模式精細到幾乎與人類無異。”他頓了頓，語氣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鄭重，“但是，它們沒有‘自主意識’——更確切地說，它們缺失了生命最核心的原始驅動力：對自身存續的強烈渴望。那是烙印在碳基生命基因深處的本能，是‘我’之所以為‘我’的基石。”
“哇……”周雪妍由衷地發出驚歎，清澈的眼眸裡映照著這座奇跡之城的光影，“哥，如果外麵的世界知道這裡的存在，知道有這樣的生活……人們恐怕會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擠進來吧？”
“永恒之城的居民，都是聯盟的核心成員及其親眷，”木溪文駕駛著車輛流暢地拐過一個彎道，窗外掠過一片由全息光影構築的、正在盛放的虛擬櫻花林，“除了社會結構與經濟體係的考量，我們選擇將‘伴生者’這類技術嚴格限製在此地，還有一個更深層、也更令人憂慮的原因。”他的神情逐漸變得凝重，目光投向遠方秩序井然的城市輪廓。
“什麼原因？”周雪妍好奇地問。
“情感。”木溪文緩緩吐出這個詞，帶著一種沉重的分量，“我們觀察到，在早期測試和有限開放中，許多人類個體——尤其是那些孤獨、或是在現實中情感受挫的人——極其容易與那些高度擬人化、尤其是被賦予了一定學習能力和情感反饋機製的‘伴生者’，建立起極其深厚、甚至超越人際的情感依賴。”
“情感依賴？這……不是好事嗎？”周雪妍有些困惑。
“如果僅僅是工具性的依賴，或許無妨。”木溪文的聲音低沉下來，如同敲響警鐘，“但正義聯盟的科技倫理基石，是絕對的審慎與有邊界的進化。我們並非抗拒進步，而是要求技術必須被嚴格限定在‘百分之百確保造福人類、而非埋下禍根’的鐵律之內。”他側過頭，目光深邃地看著周雪妍，“我們憂慮的，是未來。‘伴生者’的物理載體理論上擁有近乎永恒的壽命，它們永不疲倦，永不衰老，可以無限次‘重置’。而人類呢？我們的生命短暫，情感複雜，會爭吵，會疏離，會死亡。長此以往，我們擔心……人類之間最珍貴的情感紐帶——那種基於共同脆弱性、共享生命曆程而產生的深刻羈絆——會被人類與‘伴生者’之間那種看似完美、實則單向的‘服務性情感’所取代。當血肉相連的親情、刻骨銘心的愛情、生死相托的友情，都不再是人際關係的基石，而是讓位於人類對永恒造物的依賴……那‘人’的本質，是否也將被悄然改寫？”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種穿透未來的冰冷洞察：“這絕非杞人憂天。聯盟掌握的科技，其潛力足以讓人類文明觸碰‘永生’的門檻——比如通過精準的基因編輯技術，重塑決定細胞衰老的關鍵——端粒酶的活性與表達。理論上，我們可以極大延長，甚至可能‘凍結’人類的生物學年齡。但這樣的力量，我們選擇暫時封存於實驗室最深處。因為永生帶來的社會結構顛覆、倫理困境、資源分配以及……人性的異化，其風險遠非此刻的人類文明所能承受。力量必須匹配智慧與責任，否則，再輝煌的科技，也可能成為文明自毀的引信。”
飛行汽車駛入一片相對開闊的空域，永恒之城壯麗而充滿秩序感的全景在下方鋪陳開來。這座懸浮於雲端的堡壘，既是人類智慧的巔峰造物，也像一個巨大的、閃爍著理性與克製光芒的警示碑。
木溪文的話語帶著對未來的隱憂在車廂內回蕩。周雪妍安靜地聽著，清澈的眼眸眨了眨，似乎在認真消化這些沉重的命題。過了一會兒，她側過臉看向木溪文，小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篤定，聲音輕柔卻清晰：
“哥……其實呢，在我心裡，不管那些仿生人能變得多麼像人，多麼完美無缺……它們永遠，永遠也無法取代真正的人類。”
“哦？”木溪文有些意外她如此斬釘截鐵的態度，帶著一絲探究的意味，“為什麼這麼肯定？”
周雪妍的臉頰微微泛起了紅暈，像初春沾染了霞光的桃花瓣。她的目光有些躲閃，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真誠，聲音低了下去，帶著少女特有的羞澀與鄭重：“因為……至少對我來說……哥，你才是我心裡最重要、最特彆、最無可替代的那個人啊。”她頓了頓，似乎鼓足了勇氣，用更小的聲音補充道，“而且……那些冷冰冰的機器……它們……它們也生不了小寶寶呀……”
“噗……”木溪文先是一愣，隨即忍不住發出一聲低沉的笑聲，在安靜的車廂裡輕輕回蕩。他沒想到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孩會用如此樸實又帶著點“狡黠”的角度來反擊這個宏大的倫理命題。他笑著搖搖頭，眼神中帶著一絲無奈和更深的感慨。
“傻丫頭，”他伸手習慣性地揉了揉她的發頂，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忽視的現實感，“你這份心思……很珍貴。但你可能不知道的是，從純粹技術的角度講，你提到的‘不能生育’這點，其實早就不成其為障礙了。”
他目光轉向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聲音平緩地解釋道：“聯盟的生命科學早已觸及創造的邊界。我們有成熟的技術，可以從特定的人類捐贈者身上獲取基礎細胞，通過精密調控的細胞分裂過程，在仿生人體內構建一套完整的生物循環係統，完全模擬人類的生殖功能，培育出具有活力的生殖細胞。它們的皮膚、甚至特定的器官組織，都可以通過克隆技術完美複刻。至於大腦……”他頓了頓，語氣帶上了一絲技術性的冰冷，“雖然核心依舊是程序驅動，但我們可以模擬產生類似性激素的信號分子，觸發預設的生理反應和行為模式，賦予它們基礎的生理衝動。當然，這一切行為邏輯的底層，依然被牢牢禁錮在機器人三大定律的框架之內，它們自身並無真正的‘意願’或‘渴望’。”
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深沉的、近乎悲憫的複雜情緒：“你看，雪妍，人類引以為傲的生命奧秘——誕生、繁衍、衰老、死亡——在技術的顯微鏡下，許多環節都已被解析，甚至……在理論上都可以被乾預或替代。從延長端粒酶活性對抗衰老，到此刻談論的仿生人生殖……這些技術如同一柄柄雙刃劍，擁有重塑文明的力量。”
“那……為什麼不……”周雪妍聽得有些懵懂，但抓住了關鍵。
“因為‘能夠’不等於‘應該’！”木溪文的語氣陡然變得堅決，如同鋼鐵般鏗鏘，“為了人類文明的長遠福祉，這些擁有顛覆性力量的技術，必須被嚴格限製在實驗室的圍欄之內，暫時封存！”他的目光銳利如刀，“技術的狂奔需要韁繩。比如你提到的仿生人生殖技術，其基因篩選環節——為了追求理論上的‘優化’，基因庫隻選取特定人群的遺傳信息作為基礎模板，而將某些族群的特征序列視為存在‘缺陷’或‘落後’予以排除——這種做法本身就引發了巨大的倫理爭議。批評者們尖銳地指出，這無異於在技術層麵構築了一道冷酷的‘基因壁壘’，是對人類基因多樣性寶庫的傲慢否定，蘊含著令人不安的歧視陰影。”
飛行汽車掠過一座巨大的、流淌著數據瀑布的全息信息塔。塔身映照出下方秩序井然的城市，也映照著車廂內兩人凝重的麵容。木溪文的話像冰冷的雨滴，敲打在周雪妍對“未來之城”瑰麗想象的光滑表麵，留下道道深刻的、關於代價與邊界的裂痕。
流線型的飛行汽車輕盈地滑入指定泊位，穩穩停靠在城中心一棟通體覆蓋著流線型白色納米材料、散發著理性冷光的大廈前。大廈入口人流有序，清一色身著剪裁利落白色製服的人員步履匆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高效而專注的氣息。
“雪妍，我們到了，”木溪文率先下車，抬頭望向高聳入雲的建築，“這裡是科技部總部核心。”
“隊長！”一名早已等候在入口處的白製服人員快步上前，向木溪文行了一個簡潔有力的禮，“所有檢測設備已按最高優先級準備完畢，隨時可以開始。”
“好，”木溪文頷首，聲音沉穩，“我們上去。”
他自然地牽起周雪妍微微發涼的手，帶著她穿過寬敞明亮、充滿未來感的大廳。高速電梯無聲地攀升，將城市的壯麗全景迅速拋在腳下，最終直達頂層。厚重的合金門無聲滑開，一間極其寬敞、充滿精密儀器冰冷光澤的檢測室展現在眼前。房間中央，一個流線型的銀色檢測艙靜靜矗立，如同等待開啟的休眠艙。
“來，雪妍，”木溪文的聲音放得格外柔和，帶著安撫的意味，“躺進去就好，很快的。”他親自引導她小心翼翼地躺進艙內幽藍色的內襯裡。艙壁隨即亮起柔和的指示光。
兩名身著無菌操作服的技術人員無聲地靠攏過來，動作精準而輕柔地開始在她頭部、胸口、四肢的關鍵位置安放精巧的傳感器。冰涼的觸感讓周雪妍的身體下意識地繃緊。
“哥……”她躺在那裡，望著上方冷白色的燈光和周圍冰冷的金屬儀器，一種莫名的、源自未知的巨大恐懼悄然攥住了心臟，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我……我有點怕……”那眼神像受驚的小鹿，充滿了無助。
“沒事的，”木溪文立刻俯身，寬厚的手掌穩穩地包裹住她冰涼微顫的小手。他的掌心傳來堅定而溫熱的暖流，目光沉穩地鎖住她不安的眼眸，“彆怕，哥就在你旁邊，寸步不離。閉上眼睛，一會兒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