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之間,他還能聽到乾嘔的聲音,有的將士暈船。
按照以往訓練的經驗,大軍必須修整兩天、才能恢複體力作戰。
好在此番前來,不是打仗的。
從這裡去遼東,又快了不少,曲端想著這些事,一分心難受的感覺就減弱很多。
此時高麗官員已經圍了上來,他們的舉止、行動,都儘可能去模仿中原。
你彆說,像模像樣的,至少曲端覺得還可以。
畢竟曲端是個武夫出身,要是汴梁或者洛陽的那群士大夫公卿來了,可能就嗤之以鼻了。
曲端和他們寒暄幾句,就一起到旁邊,看著駐軍下船。
隨著人馬陸續下來,高麗人的臉上就沒那麼開心了。
這是來了多少人?
那一個個軍漢,雖然看著有些虛弱,但是身材魁偉,甲胄齊全。
這樣的重甲兵,高麗湊不出千人來。
他們就這樣來到了自己的腹心之地。
高麗王室能答應陳紹的條件,是建立在他們一直對中原王朝的統治者有一種很強的信任上。
覺得他們是要體麵的,不會來攻占自己的國家。
但這次來的人,好像是有點多了。
見周圍的氣氛有些不對勁,曲端趕緊說道:“這些兵馬,隻是在此暫時駐紮,馬上就要去攻打遼東的叛賊郭藥師。至於駐軍,隻有水師五千人,是負責清繳周圍海域水賊的。”
曲端雖然如此說,心中卻想著代王的指示,叫他緩慢增兵。
還用了‘溫水煮青蛙’來形容,看來代王果然比自己更了解這些高麗人。
陳紹和高麗有過幾次接觸,他和他的幕僚們,在商議之後,全都覺得高麗肯定是國家內部有了大的問題。
按照中原的經驗,此時他們麵對的多半是權臣尾大不掉,枝強乾弱的問題。
然後通過商隊的打探,事實果然如此。
外戚李資謙勾結國內的軍頭拓俊京,獨攬朝政,甚至想要篡權,野心已經昭然若揭。
定難軍來的很是時候,高麗國王已經是忍無可忍,但又害怕力量不足,被他外公李資謙所害。
曲端的到來,讓他看到了希望。
所以曲端來此,除了打造港口和駐軍營地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去見一見高麗國王。
此刻站在高麗國土上的曲端,還沒有意識到,他自己正站在時代的風口浪尖上。
高麗王宮之中,王楷正在佛堂內誦經,這時候有親信宦官靠近,低頭在他耳邊說了句話。
王楷神色一動,但是很快又閉著眼,繼續誦經。
他今年已經十七歲了,登基時候十三歲的他,被叔叔們覬覦王位。
不得不依靠外祖父李資謙,結果這李資謙尾大不掉,獨攬朝政。
此前他正準備偷偷說服李資謙的盟友——大將拓俊京,跟他一起誅殺李資謙。
結果這時候更強的打手來了。
中原的絕對霸主,即將一統寰宇,眼看又是一個大一統王朝的開國帝君的代王陳紹。
竟然有意和高麗合作。
這可是意外之喜。
拉攏拓俊京,是有風險的,因為拓俊京和李資謙勾結很久了,不知道他會不會聽話。
二來,拓俊京也未必就一定能除掉李資謙。
可是代王不一樣,高麗一直都很重視收集中原的情報,而且他們的判斷十分精準。
早在童貫伐遼前夕,剛剛和金國締結海上之盟的大宋,就曾派遣國信使路允迪、傅墨清帶著禮物和趙佶禦製的詔書和祭文,在癸卯年(1123年)六月抵達高麗,祭奠睿宗王俁,並提示遼朝將亡,高麗可以回歸宋朝,恢複宋朝的冊命。
那時候,王楷在李資謙等人的勸阻下,以“憂製未終”為由謝絕了宋使的提議。
那時候高麗全國就判斷,雖然遼要滅是板上釘釘的事,但是大宋和金國結盟,純屬是與虎謀皮,勢必遭其反噬。
但是路沒有走死,他們次年派樞密院副使李資德和禦史中丞金富轍出使宋朝,謝恩並獻方物。
高麗也委婉地向大宋提出了,不要和金國結盟,但是趙佶肯定不聽。
王楷的心中此時已經翻起驚濤駭浪,一直壓在自己頭頂的利劍,馬上就要被摧毀了。
有了定難軍相助,剿滅李資謙還有何難!
這次讓定難軍入駐,李資謙得知之後,暴跳如雷,十分反對。
但是王楷以代王下令不敢違逆為由,第一次公開和他外祖父叫板起來。
——
開城附近,平坦的原野上,有成片的田地、氣派華貴的莊園隨處可見。
李資謙自從大權獨攬之後,就以國王外祖父的身份專製國命、權傾朝野,家族也雞犬升天。
高麗史載其“諸子爭起第宅,連亙街陌,勢焰益熾,賄賂公行,四方饋遺輻湊,腐肉常數萬斤,強奪人土田,縱其仆隸掠車馬輸己物,小民皆毀車賣牛馬,道路騷然”。
此時定難軍步騎人馬衣甲鮮明、人數極眾,在南北並行的幾條大路上行軍,陣仗極其壯觀。
馬蹄聲、腳步聲以及車輛的“嘰軲”轉動聲音十分喧囂,嘈雜仿佛籠罩在整片大地上。
麵對突如其來的大軍,一座豪宅之中,李資謙在二樓看著下麵的模樣。
他的臉色越發地難看。
國王年紀大了,不好掌控了。
他們這些人都是熟讀中原史書的,尤其是大漢史書。
小皇帝一旦過了十二,就會從任人擺布的傀儡,變成冷血高效的政治怪物。
他這外孫子,如今都十七了。
自己剛要動手,他就搬來了這樣的助手。
彆人請助手,是請實力差不多的,你王楷把這樣的人馬請來,你還想要自家的高麗王位麼?
趙太祖那句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你是真半句也沒聽進去啊!
李資謙是個知兵的,他甚至曾經帶兵擊敗過女真,隻是這些年一直在開城忙著陰謀詭計而已。
看著下麵兵馬行走的模樣,他就知道這些兵的成色
非常能打!
和自己以往印象中的宋兵完全不一樣。
他的臉色鐵青,坐在二樓的蒲團上,腦子裡開始飛速轉動,希望能找到自救之道。
硬抗肯定是不行了,自己無論如何也打不過,哪怕是調邊軍回來,也不是這些人馬的對手。
拓俊京就是在高麗,也算不得真正的猛將。
思來想去,好像隻有一個辦法了,那就是自己去聯絡這夥人。
他們和國王應該沒有太深的交情,王楷能給的條件,我也能給!
他不能給的,我也給!——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高麗朝廷,把定難軍駐紮的兵營,就劃在李資謙府邸附近。
李資謙是什麼性子,他早就把這一帶的土地圈進自己的產業了。
雖然沒有合法合規的手續。
難道還有人敢來和他搶?
隻要有百姓來搶,那這些百姓,多半會被他直接圈進自己的莊園,成為自己的農奴。
但是定難軍可不管你這些,曲端直接就下令開始安營紮寨。
曲端是個很自負的人物,他對彆人要求很嚴格,對自己也一樣。
所以他沒有什麼奢靡的愛好,包括身上的戰甲,都是一副舊甲。
鐵片邊緣的磨損痕跡很明顯了、穿在他身上有點緊;不過這副甲胄卻毫無鏽跡、在初春的陽光下程亮發光。
必得時常擦拭抹油,一副舊甲才能如此光鮮。
每聽到悅耳動人的馬蹄聲號角聲,曲端就十分愉悅,要是這輩子沒有率兵大破賊寇,他想自己肯定會抱憾終身。
即使是已經踏上了高麗的土地,其實他心裡就沒看得起高麗這點破事,腦子裡依然想的是滅郭藥師和金國女真。
尤其是女真人,兩次入寇,造下無數殺孽。
中原的史書是極度記仇的,這種事恥辱肯定會大書特書,到時候自己能殺到女真老巢
每每想到這裡,曲端就興奮地不能自已,臉色會微微發紅。
而今,熟悉的戰鼓再次響起、盔甲的撞擊聲如同琴瑟,金戈鐵馬讓人如此迷戀。
戰場軍中的一切,對曲端都是美好的。
他在馬上回顧左右的部將,正色道:“此番高麗許諾會從鴨綠江出兵,他們的兵馬不堪一戰,我估計並非金國女真的對手,恐怕連常勝軍也敵不過。”
“爾等要和他們一起出發,到時候我從海上登陸,咱們在鎮海會師!”
周圍的部將,尤其是負責此次從鴨綠江突襲的李彥琪趕緊點頭。
高麗的國土沒有縱深,從開城開赴遼東不算遠,尤其是對善於奔襲的騎兵來說。
高麗國內,有不少的戰馬,而且他們的馬種其實十分不賴,馬匹高大優良。
後世的朱元璋,就曾經狠狠敲過他們一筆,從高麗之後的朝鮮王朝,弄到了幾萬匹戰馬。
老朱購買朝鮮的馬匹,是大規模、持續性的霸淩行為,剛開始以遠低於市場價的價格,強行買賣。
後來直接不演了,從低價收購,轉為強製攤派,對朝鮮的軍事力量造成了毀滅性打擊。
朝鮮這地方的人,對於大哥有種病態的忠心,每次換大哥之前,都跟之前的大哥眉來眼去的。
比如洪武初年,他們就和原本的宗主國北元暗中往來,朱元璋最恨這個。
曲端來之前,也看上了高麗的戰馬。
在開城的港口,除了是商隊貿易的集散地,也是征遼東的定難軍的物資補給站。
隻要物資不斷,曲端很有信心,從後方殺入,在中心開花,讓常勝軍和金國女真首尾難顧。
此時的曲端,滿腦子都是建功立業,追亡逐北。
絲毫沒有意識到,他已經成為高麗內部爭鬥最關鍵的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