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估麼著是堵死了。”司機師傅死心的說道。
夜裡十點四十左右,鬆花江上的跨江大橋像被誰從兩頭拎起來,猛地塞進冰櫃裡。風從江麵躥上來,卷著雪粒橫衝直撞,撞在車燈上,撞在擋風玻璃上,撞得人骨頭縫裡都滲著涼。我和司機師傅前後不過三米,卻像隔著一整條銀河——車燈的光柱剛探出去,就被雪牆生生吞掉,隻剩下一團慘白的霧。
司機師傅好奇的下車看了看。
“這雪,”師傅搓了搓凍得發紫的手,聲音悶在口罩裡,“跟有人端著麵口袋往下倒似的。”
我伸手把車窗搖下一條縫,雪立刻瘋了似的往車裡鑽。那不是飄,是砸,是無數細小的冰錐子從天上垂直墜落,砸在車頂劈啪作響,像有人在鐵皮上撒鋼珠。風更野,橫著掃,豎著卷,把雪擰成鞭子,抽得大橋鋼索嗡嗡顫。橋燈早被雪糊成了毛茸茸的橘色燈泡,光暈裡能看見雪片大得像撕碎的棉絮,一團團往下掉,掉到地上不化,直接壘起來,眨眼工夫就把車輪埋了半截。
司機師傅就下車了一會兒,就被凍夠嗆,急急忙忙的跑回車上。
師傅把暖風開到最大,出風口呼呼往外噴白氣,可前擋風玻璃還是結了一層冰花。他拿銀行卡刮了兩下,冰碴子簌簌掉,轉眼又被新雪糊住。
車載廣播刺啦刺啦響,女播音員的聲音像被雪凍住了:“……前方連環追尾,七輛車橫在橋麵,清雪車暫時無法靠近……預計疏通時間……未知……”
未知。這詞比雪還冷。
我盯著窗外,雪已經厚得看不出橋欄杆的輪廓了。遠處有輛大貨車的尾燈還亮著,紅光在雪幕裡暈開,像被水洇濕的朱砂,一顫一顫,隨時會滅。更遠處,什麼都看不見了,隻有雪,無窮無儘,層層疊疊,把世界壓成一張慘白的紙。偶爾有彆的車按喇叭,聲音悶在雪裡,像隔著棉被的嗚咽。
師傅從手套箱摸出半包壓癟的煙,遞我一根。我接了下來,今天晚上的事情好像有點多,是需要尼古丁的救贖。
我們對著車窗縫抽,煙剛冒頭就被風撕碎,混著雪一起灌進喉嚨,嗆得人直咳。咳完再抽,仿佛不找點事做,人就會被雪埋進絕望裡。
“我跑這條線十五年,”師傅吐出一口白霧,“頭一次見雪把橋堵成棺材。”
棺材。這比喻一點不過分。大橋兩頭都被雪牆封死,清雪車的黃燈在遠處閃,像螢火蟲撞進雪幕,半小時挪不動十米。偶爾有穿橙色馬甲的工人冒雪過來,鐵鍬鏟在路麵,“鐺”一聲,火星子都沒冒就被雪蓋住。他們弓著背,像一群在雪地裡找食的鶴,每一步都陷到膝蓋。
雪更大了。我下車撒尿,車門剛推開就灌了一脖子冰碴。風卷著雪直往褲腿裡鑽,尿還沒撒完,褲子已經凍得硬邦邦。回身一看,腳印眨眼就被填平,仿佛我從未下過車。車頂的雪積了快一尺厚,我伸手按了按,像按在棉花包上,指印立刻被新雪抹平。
廣播裡開始報傷亡數字,師傅把音量調小。我們誰都沒說話,隻聽見雪砸車頂的聲音,密得像一萬隻蠶在啃桑葉。車燈照出去,能看見雪片橫著飛,斜著飛,甚至打著旋往上飛——風把雪卷成漩渦,漩渦又撞成更大的雪浪,浪頭拍在橋墩上,碎成白霧,再被風卷回去,循環往複,像一場永不停歇的淩遲。
淩晨一點,油箱報警。師傅熄火,黑暗瞬間吞沒車廂。雪光卻更亮了,白得瘮人,照得人臉發青。我們裹緊羽絨服,把腳縮進座椅縫隙,聽雪在車外咆哮。偶爾有樹枝斷裂的脆響,不知是橋邊的柳樹還是清雪車的機械臂。廣播徹底沒了信號,隻剩電流的沙沙聲,像雪在耳朵裡下。
我開始數雪片。一片,兩片,三片……數到一百時,眼睛被雪光刺得生疼。閉上眼,黑暗中仍有無數白點亂竄,像視網膜上結了冰。師傅的鼾聲很快響起,帶著痰音,卻莫名讓人安心。我蜷在副駕,透過結霜的車窗看外麵:雪已經堆到車窗下沿,像給整輛車砌了道冰牆。更遠處的車禍現場,有紅藍警燈在閃,光柱穿過雪幕,變成模糊的彩色棉絮,飄在夜空裡,飄在噩夢裡。
不知過了多久,清雪車的轟鳴終於近了。鐵鏟刮過路麵,發出金屬撕裂般的尖叫。師傅猛地坐直,眼睛通紅:“動了!動了!”我們像兩個被活埋的人聽見掘土聲,拚命拍打車窗。雪還在下,但下得慢了,像泄了勁的瘋狗。鏟雪車推出一條窄路,拖車拖著撞癟的轎車一輛輛往後倒,雪地被碾出漆黑的轍印,混著機油和血,像一道醜陋的疤。
車終於可以挪動時,天已經微亮。雪停了,但餘威猶在——橋欄杆上掛著三尺長的冰溜子,像無數把倒懸的劍。我們跟著車隊龜速前行,路過車禍現場,看見一輛suv整個翻過來,底盤朝天,輪胎上還纏著鐵鏈。雪地裡散落著碎玻璃、保險杠、一隻孤零零的童鞋,鞋麵繡著卡通熊,已經被雪埋了一半。
師傅點著火,暖風再次吹出白霧。他咧開皸裂的嘴,笑得比哭還難看:“活著真好。”
我望向窗外。太陽從雪雲後探出頭,把雪地照成一片刺眼的銀白。那銀白裡,有我們昨夜差點被埋葬的絕望,也有此刻劫後餘生的恍惚。雪還在,風還在,但橋通了,路有了,車動了——像一場噩夢終於翻到最後一頁,而醒來的世界,冷得真實,亮得刺眼。
是啊,活著真好。
我輕聲應著,卻發現自己嗓子乾得發疼,像被昨夜那一口雪嗆住了氣管,至今沒緩過來。師傅把暖風又調高了一格,出風口嗡嗡作響,吹出的風帶著發動機的鐵鏽味,混著雪塵,嗆得人眼眶發酸。
車隊以不到二十邁的速度往前蹭,輪胎碾過昨夜清雪車鏟出的冰轍,咯噔咯噔,像走在碎骨上。我搖下一指寬的車窗,零下三十度的空氣立刻像刀片子一樣削進來,割得耳垂生疼。可我還是貪婪地把臉湊過去——外頭的世界,冷歸冷,卻是活的。風裡有柴油味,有雪沫子,有遠處清雪工人鐵鍬刮著水泥的“嚓嚓”聲,還有太陽照在冰棱子上折射出的七彩光。這些聲音、氣味、顏色,在昨夜都被雪埋得死死的,現在一股腦兒全冒出來,像從地底下長出來的,新鮮得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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