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嘉十七年二月,進了驚蟄節氣,天氣本已轉暖,突如其來的一場倒春寒還是讓西京下了場不大的雪。這場隻是將地麵堪堪蓋住的小雪,卻讓西京的秦王宮覆上了一層厚厚的陰霾。
近兩年來,秦王姚霸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半年前太後崩逝,姚霸強撐著病體帶兵去了趟函穀關,回來後就一直臥病在床,連朝會都無法參加。
這半年來,都是世子姚繼業在主持朝中事務。本來經過半年的調養,開春後姚霸的身體有所起色,時不常的可以到屋外走一走,但一場風雪又受了寒,竟一下子躺在床上無法起身。
二月初十傍晚,一向萎靡的姚霸突然有了精神,還叫人傳了膳。太醫們自然知道這是回光返照了,急忙通知了世子姚繼業。姚繼業本就在王宮的前殿內處理朝務,得了太醫的消息,急忙趕到了父王的寢宮。
日頭已經西落,寢宮內的燭火已經點了起來,一進寢宮,濃重的湯藥味道就撲麵而來,衝的姚繼業皺了皺眉頭。走進內殿,隻見已經瘦的皮包骨頭的姚霸此時躺在床上,上半身仰靠在厚厚的軟墊之上。一旁的秦王側妃林氏,也是姚繼業的生母正在小心的伺候姚霸喝粥。
姚繼業走上前去,對父王母妃行了禮,起身後想要從母妃的手中接過粥碗,親自伺候姚霸。但姚霸搖了搖頭,對著林氏揮了下手,林氏立刻知趣的站起身,帶著一眾的侍從都退了出去。
寢宮中隻剩下父子二人,姚繼業坐在父王的床榻邊,姚霸用自己瘦骨嶙峋的手掌握住了兒子寬厚炙熱的手掌。姚繼業能從手上感受到自己這位已經病入膏肓的父王手掌上的力量,這個已經無法獨力起身的老人,手掌上爆發出了不合常理的力量,突出的骨節甚至讓姚繼業感到了些許疼痛。
姚霸眼神深邃的望著這個自己寄予厚望的兒子,良久之後,方才開口說道:“繼業,為父的路走到頭了,剩下的事隻能交給你來辦了,你莫要辜負了為父的期盼!”
姚繼業用雙手緊握住父王冰涼枯瘦的手掌,斬釘截鐵的答道:“父王放心,孩兒一刻也不敢忘!”
姚霸盯著姚繼業,“那你給為父說一遍!”
姚繼業應聲答道:“將洛京那些竊國的盜賊斬儘殺絕,恢複正統,將燕驥和沈熙之全族誅滅!”
“好!好!好!”
姚霸連聲說了三個好,情緒激動的忍不住咳嗽了起來,姚繼業急忙輕撫父王的後背,幫著姚霸順氣。
稍稍平複了氣息後,姚霸仰著頭,語氣低沉的說道:“我這一生,對先皇,對我那些居心叵測的弟弟們有怨有恨,但我最恨的還是燕驥和沈熙之這兩個逆賊!當年他們假意圍攏在我的身邊,一個個表演的忠心耿耿,我也放心的倚靠他們,可結果呢……”
姚霸越說,情緒越是激動,語氣越是憤恨:“父皇北征途中不明不白的死了,燕驥這個狼心狗肺的出生得了姚思封王裂土的許諾,立刻向條哈巴狗一樣跪在姚思的腳下,還親自帶著軍隊圍了洛京。那個沈熙之也是一樣,平日裡大義掛在嘴上,結果呢,燕驥大軍一到,他就裡應外合,還逼迫母妃給我寫血書。他拿著母妃的血書跑到我麵前,拿天下蒼生的大義壓我,說什麼天下江山已定,再起刀兵隻能試試生靈塗炭,大虞江山危在旦夕,逼著我俯首。”
姚霸說著說著,兩行清淚不受控製的從眼角流下,“可結果呢,他轉頭就跟著燕驥跑到了河北,兩個人狼狽為奸,割據裂土,這兩個天殺的國賊早就盤算好了,把我,把父皇都給騙了!”
最後這一句說出,姚霸依然泣不成聲。姚繼業看著自己這個英雄一世的父王,動情至此,也是忍不住鼻頭一酸。這些話姚霸已不知跟他說過多少次,以前姚霸身體還好時,隻是平靜的說些以此教導他,自從病重後,姚霸愈發難以控製自己的情緒,也開始頻頻提起往事,提到動情處往往潸然淚下。
在姚霸訴說的往事中,對自己的父皇姚盛和養育自己長大的趙太後無甚抱怨,頂多是抱怨幾句姚盛被燕驥和沈熙之這兩個狼子野心的家夥蒙蔽,致使宵小有機可乘。對於趙太後,姚霸更是沒有抱怨之語,總對姚繼業說自己的這位養母是被那些小人脅迫,可見姚霸對趙太後這位養母的感情真摯。
姚繼業從小就聽父王講這些事情,一開始還深以為意,但他長大之後,尤其是開始接掌秦國的朝政之後,心中更是生出了不同的想法。姚繼業認同姚霸對於燕驥的想法,但對於沈熙之看法,姚繼業也並不認同。
姚繼業認為,當初父王如果聽從沈熙之的勸諫,不去爭什麼西征的軍功,老老實實留在洛京,那麼即便後來姚思偽造了先皇傳位的遺詔,也難以成功篡位。至於沈熙之早與燕驥合謀,姚繼業更認為是無稽之談,沈熙之當時是大虞的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犯得著與燕驥合謀,最終讓自己去河北當個藩國的國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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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明明是沈熙之自知自己一直支持姚霸,姚思繼位後,洛京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不得已跑到河北,求一條活路。至於那位洛京的趙太後,姚繼業更是不以為意,在姚繼業看來,姚思是趙太後的親子,她怎麼會為了姚霸一個養子對付自己的親生兒子,對於姚霸所說的趙太後被沈熙之逼迫寫下血書的說法,姚繼業認為更有可能的是趙太後跟姚思裡應外合,逼迫沈熙之出城勸降姚霸。
隻不過這些想法隻能深深的埋在姚繼業的心底,不敢表露半分,姚繼業知道,自己作為父王的第四子,之所以能成為秦王世子,還是因為父王這些年因為想要殺回中原的執念,一心想要挑選一個能幫他達成願望的繼承人。
姚繼業正是因為從年少時就修文習武進步飛快,讓姚霸認為此子類父,才被選為了世子,更名為姚繼業,他自然不敢表露任何與父王想法相悖的地方。
姚繼業對著父王一陣勸慰,立誓要為父王奪回天下,將來將那些宵小的頭顱儘數斬下,將燕驥刨墳鞭屍,終於讓姚霸的情緒緩和了幾分。
經過這一番心緒的起伏,姚霸本來已有幾分血色的麵龐再次灰敗,說話都氣喘起來,“繼業,為父最後求你一件事,你要答應為父!”
姚繼業立刻跪倒在地,口中惶恐的說道:“父王之命,兒臣絕不敢違逆!”
姚霸盯著姚繼業的眼睛說道:“你的幾個兄長這些年一直被我壓製,在朝中也沒有私黨,隻要他們不謀逆作亂,你不可害他們的性命!”
姚繼業重重的一個頭磕在地上,抬起頭直視父親的眼睛,沉聲答道:“父王放心,兒臣絕不會為難兄長和弟弟們,但違此誓,天誅地滅!”
姚霸深深的看著自己這個兒子,良久之後,終於露出一絲笑容,輕聲說道:“你也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待會!”
姚繼業知道這就是父子間最後的訣彆,也是忍不住落下淚來,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轉身走出了寢宮。寢宮外,姚霸的妃子兒女們已經跪了一地,姚繼業走到眾人身前轉身麵向寢宮跪下。
一刻鐘後,寢宮外的人聽見姚霸在寢宮內發出了三聲長嘯,“啊~!啊~!啊~~~!”
人群一陣騷動,但姚繼業跪在前麵不動,也無人敢有所動作,姚繼業率先俯身磕頭,眾人也跟著磕了下去,若有若無的哭聲漸起,隨後眾人的哭聲開始彙聚,最終一片嚎啕之聲。
祥嘉十七年二月初十,大虞太祖姚盛的長子,在大虞立國中東征西討,立下汗馬功勞的秦王姚霸,病逝於西京王宮內,死前三聲長嘯,如孤狼嘯月,這隻西北蒼狼最終也沒有回到他心心念念的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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