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晨光,像一層揉碎的金箔,輕輕灑在蜿蜒的鄉間公路上。路麵上還沾著昨夜露水凝結的潮氣,車輪碾過的地方,留下兩道淺淺的水痕,又很快被暖陽烘乾。肖何騎著一輛半舊的“永久”牌自行車,車架上的漆皮早已斑駁,車座邊緣還縫著一塊深色補丁——這是他用了十幾年的老夥計,陪他走過無數次家鄉的田間地頭。後座上,兒子肖興挺直脊背坐著,雙手輕輕攥著父親的衣角,少年人眼裡滿是對未來的憧憬,又藏著幾分初入社會的忐忑。車把上用麻繩牢牢拴著一個帆布包,是肖興的行李,裡麵整齊疊放著幾件換洗衣物,還有一摞用塑料布裹得嚴嚴實實的課本和教案,帆布包的邊角已經磨得發亮,卻洗得乾乾淨淨,透著一股樸素的認真。
此時的肖何,剛從南方的原單位短暫歸來。半個月的路程,火車轉汽車,再搭市內公交車,一路顛簸讓他眼下帶著淡淡的青黑,身上的藍色工裝外套還沾著南方水鄉的濕氣。他本想在家好好歇兩天,幫妻子歐陽蘭收拾下院子裡的玉米,卻在回家的第二天就接到了肖興的調令——縣教育局的通知下來,肖興被分配到臨近的陵台鄉館場村小學任教。
“爸,我自己去報到就行,您剛回來,好好歇歇。”肖興看著父親疲憊的模樣,心裡有些過意不去。可肖何卻擺了擺手,當天就去村頭的修車鋪給自行車換了新的車胎,又買了兩斤肖興愛吃的棗糕裝在兜裡:“你剛出校門,到了新地方兩眼一抹黑,我陪你去,把床鋪鋪好,跟校長打個招呼,把事情安排妥當,我才放心。”他的語氣不容置疑,眼角的皺紋裡滿是為人父的牽掛。
自行車在公路上緩緩前行,車輪碾過路麵的碎石子,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和著路邊白楊樹葉的“沙沙”聲,像一首溫柔的鄉間小調。肖何一邊穩穩地扶著車把,一邊絮絮叨叨地叮囑:“到了學校,跟同事相處要實在,彆耍小聰明,老教師有經驗,課下多去聽聽他們的課,不懂就問,彆不好意思。對待學生更要耐心,農村孩子懂事早,但也敏感,多跟他們聊聊家常,知道他們心裡想啥,才能教好課。”他頓了頓,聲音又柔和了些,“‘老師’這兩個字分量重,可不能辜負了人家孩子的期待。”
肖興坐在後座,認真地聽著,時不時點頭應著“爸,我記住了”。風從耳邊吹過,帶著父親身上熟悉的煙草味和泥土氣息,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也是這樣騎著自行車,送他去鎮上的小學讀書,那時候父親的脊背還挺直,如今再看,父親的肩膀似乎有些微微塌陷,鬢角也添了不少白發。他知道,父親這一路走來不易,年輕時跟著生產隊下地掙工分,後來又去南方支援建設,一輩子都在為家庭、為生活奔波,如今對他的這些叮囑,每一句都是藏在心底的牽掛與期盼。
大約一個小時後,前方出現了一片低矮的磚瓦房,門口掛著一塊木牌,上麵用紅漆寫著“館場村小學”,字跡有些褪色,卻被擦拭得乾乾淨淨。兩人騎著車進了校門,學校不大,隻有三排磚瓦房,分彆是教室、辦公室和宿舍,中間是一塊夯實的土地操場,用白石灰畫著簡單的跑道和籃球場,操場邊種著幾棵梧桐樹,葉子已經開始泛黃,風一吹,簌簌地落下來。雖然條件簡陋,整個校園卻收拾得整整齊齊,教室的窗戶擦得透亮,門口的台階上沒有一片落葉。
肖何陪著肖興先去找校長。校長是個五十多歲的老教師,戴著一副老花鏡,握著肖何的手熱情地說:“肖師傅,您放心,肖興這孩子我們了解,師範畢業成績好,我們盼著年輕人來呢!”肖何連忙道謝,又細細打聽了學校的情況,從學生人數到課程安排,再到肖興的住宿問題,一一問得清清楚楚,直到確認沒有遺漏,才放下心來。
之後,兩人又去了肖興的宿舍兼辦公室——一間十平米左右的小屋子,裡麵擺著一張木板床、一張書桌和一個舊衣櫃。肖何放下自行車,就開始忙活起來。他從帆布包裡拿出被褥,先把床板擦了又擦,再鋪上乾淨的床單,把被子疊得方方正正,像部隊裡的被子一樣整齊;接著又把肖興的課本和教案一本本擺到書桌上,按照科目分類放好,還特意找了塊抹布,把書桌和衣櫃裡裡外外擦了三遍;最後看到屋子角落裡有些灰塵,又拿起掃帚仔細打掃,連牆角的蜘蛛網都清理得乾乾淨淨。
肖興想幫忙,卻被父親攔住:“你坐著歇會兒,剛騎車過來累了,我來就行。”肖何彎著腰掃地,額頭上漸漸滲出了汗珠,他隨手用袖子擦了擦,繼續忙活。陽光從窗戶照進來,落在他的身上,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長,肖興看著父親忙碌的背影,鼻子忽然一酸,眼眶也熱了起來。直到屋子被收拾得窗明幾淨,生活用品擺放得整整齊齊,肖何才直起腰,滿意地打量了一圈:“這樣就好了,住得舒服,工作也能安心。”
此時已經臨近中午,肖何沒留下吃飯,說家裡還有事要忙。他騎著自行車走出校門時,又回頭叮囑肖興:“照顧好自己,有事隨時給家裡打電話,彆太節省,該吃飯就吃飯。”肖興站在門口,用力點了點頭,看著父親的自行車漸漸遠去,車輪揚起的塵土在晨光中慢慢散開,父親的背影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一個黑點,消失在公路的儘頭。他站在原地,心裡滿是感動,暗暗握緊了拳頭:一定要好好工作,教好每一個學生,不辜負父親的期望。
送肖興到單位後,肖何沒有片刻停歇,又開始忙碌起來——他要把妻子歐陽蘭和兩個女兒肖琴、肖雲的戶口手續,轉到河南省的原單位。那時候戶口遷移手續繁瑣,需要跑派出所、居委會、原單位等多個部門,還要準備各種證明材料。肖何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騎著自行車往返於各個部門之間,有時候為了一份材料,要跑兩三趟才能辦成。有一次,他去縣城的派出所辦手續,遇到工作人員臨時有事外出,他就在門口等了整整一下午,直到傍晚才等到人,辦完事回家時,天已經黑透了,路上還不小心摔了一跤,膝蓋擦破了皮,他卻隻是簡單包紮了一下,第二天又照常出門。
就這樣奔波了幾個月,戶口手續終於全部辦妥。臨出發前往南方的那天,肖何特意起了個大早,去鎮上買了些糕點和水果,又去了大兒子肖顧家。肖顧在村裡種地,農忙時節天天泡在地裡,媳婦當民辦教師,在外村教書,三歲的孫女肖敏沒人照顧,隻能讓鄰居幫忙看著。肖何看著孫女瘦小的模樣,心裡很是心疼,便跟肖顧說:“把敏敏交給我們吧,帶到南方去,我和你媽幫你們照顧,既能減輕你們的負擔,也能讓敏敏在我們身邊多陪陪。”肖顧夫婦心裡過意不去,肖何卻笑著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孩子在身邊,我們也高興。”
當天下午,一家人收拾好行李,趕往縣城的火車站。火車站裡人聲鼎沸,到處都是提著行李的旅客,孩子們的哭鬨聲、火車的鳴笛聲交織在一起,充滿了煙火氣。肖何背著一個大大的行李包,裡麵裝著一家人的衣物和生活用品,包帶勒得他的肩膀有些發紅;歐陽蘭懷裡抱著肖敏,孩子好奇地睜著大眼睛,東看看西看看;大女兒肖琴牽著妹妹肖雲的手,小心翼翼地跟在父母身後,姐妹倆的臉上滿是對南方的好奇。
隨著一聲清脆的汽笛聲,火車緩緩開動。肖何站在車窗邊,望著窗外漸漸遠去的北方土地——金黃的麥田、低矮的房屋、熟悉的樹木,還有遠處隱約可見的村莊輪廓,一點點向後退去,最後消失在視野裡。他的心裡滿是不舍,這裡有他年邁的父母,有剛剛踏上工作崗位的兒子,有他生活了幾十年的故鄉,每一寸土地都藏著他的回憶。可他知道,為了工作,為了讓家人能有更好的生活,他不得不遠赴南方,這份不舍,隻能悄悄藏在心底。
抵達南方的原單位後,肖何很快就適應了新的工作環境。他被分配到基層門市部,門市部不大,坐落在鎮上的老街口,主要負責銷售生活用品、農資等,直接和底層老百姓打交道。每天天剛亮,肖何就早早來到門市部,先把門口打掃乾淨,再把商品一一擺到貨架上,從食鹽、醬油到化肥、種子,每一樣都擺放得整整齊齊,方便顧客挑選。
肖何始終記得自己是從農村出來的,深知老百姓過日子的不易,因此對待每一位顧客都格外熱情、耐心。遇到老人來買東西,他會主動上前攙扶,詳細介紹商品的用法和價格,等老人選好東西後,還會幫忙把東西送到家裡,哪怕要繞遠路也從不推辭;比如幫忙整理貨物、裝卸商品,等月底的時候,從自己的獎金裡拿出一部分作為補貼,幫他們增加收入。
肖何所在的地區是革命老區,幾十年前,他跟著劉鄧大軍千裡挺進大彆山時,就在這片土地上戰鬥過。那時候,他還是個年輕的戰士,和戰友們一起在山裡行軍、作戰,當地的老百姓給他們送糧食、送情報,用樸實的行動支持著革命。如今再次回到這裡,看著熟悉的山川河流,肖何對這片土地有著特殊的感情。隻是,他發現這裡的群眾生活條件還不算富裕,很多人家住的還是土坯房,孩子們穿的衣服也帶著補丁,心裡很不是滋味。他常常跟門市部的同事說:“咱們是革命老區,當年老百姓支持咱們革命,現在日子好了,不能讓老百姓一直窮下去,我能幫一點是一點,哪怕隻是多陪他們說句話,多幫他們一個小忙,也是好的。”
肖何的良好服務態度和熱心腸,漸漸贏得了當地群眾的一致認可。大家都願意來他的門市部買東西,不僅因為這裡的商品質量好、價格公道,更因為肖師傅待人真誠、熱心助人。不管是買東西還是不買東西,村民們路過門市部時,都會進來跟肖何聊聊天,問問家常,大家都親切地稱呼他“肖師傅”。有時候,村民們家裡做了好吃的,還會特意給肖何送一些,一碗臘肉、一筐新鮮的蔬菜,雖然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卻滿含著老百姓的心意。
看著門市部裡來來往往的顧客,聽著大家親切的“肖師傅”的稱呼,肖何的心裡暖暖的。他知道,自己雖然隻是一個普通的基層工作人員,做的也都是些平凡的小事,但隻要能幫到老百姓,能為這片革命老區的發展出一份力,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他抬頭望向窗外,南方的陽光溫暖而明亮,照在他的臉上,也照在他心中那份對家鄉、對群眾的深情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