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汐抱著她那小得可憐的包袱，跟在引路的小宮女身後，走出了那扇標誌著掖庭局雜役院範圍的陳舊側門。腳下的青石板路似乎平整了些許，空氣也不再總是彌漫著皂角和黴爛混合的沉悶氣息。越往聆音閣的方向走，宮牆似乎越高，庭院越發幽深，連往來走動的宦官宮女，步履都顯得更為從容，身上的衣飾也略略齊整些。
然而，這種“提升”並未帶來絲毫輕鬆。雲汐的心反而繃得更緊，如同拉滿的弓弦。每一步都踏得小心翼翼，低垂的眼睫下，目光敏銳地掃視著經過的每一處廊廡、每一個門庭，將陌生的環境細節飛快地刻入腦中。
聆音閣是一處不大的獨立院落，位置確實相對偏僻，靠近宮廷存放樂譜古籍的“韶音館”和部分閒置書庫，比起貴妃寵妃們的富麗宮苑，這裡顯得格外清靜，甚至有些冷寂。院門虛掩著，引路的小宮女推開，示意雲汐進去。
院內打掃得還算乾淨，幾竿修竹倚牆而立，葉片在秋風中沙沙作響。正堂的門開著，隱約能看見裡麵簡單的陳設，一架屏風，一張書案，並無多少奢華裝飾。
“才人，雲汐到了。”小宮女在堂外低聲稟報。
“讓她進來吧。”裡麵傳來蘇才人那把特有的、輕柔如春風拂弦的嗓音。
雲汐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邁過低矮的門檻，走進正堂。堂內光線適中，燃著淡淡的檀香，試圖掩蓋這舊宮殿宇固有的陳腐氣味，卻反而混合出一種更為奇異的氛圍。蘇才人正坐在窗下的軟榻上，手中隨意翻著一卷書，見雲汐進來，便抬起了眼。
“奴婢雲汐，給才人請安。”雲汐跪下行禮，姿態放得極低，額頭觸碰到冰涼的地板。
“起來吧，不必如此多禮。”蘇才人放下書卷，語氣依舊溫和，“抬起頭來，讓本主瞧瞧。”
雲汐依言起身，微微抬起眼瞼，但仍謹慎地保持著視線下垂，不敢直視。如此近的距離，她能更清晰地看到蘇才人的麵容。眉目清淡，皮膚白皙，稱得上清秀，但那雙眼睛，看似平靜溫和，深處卻仿佛蒙著一層薄薄的霧，讓人看不清真切情緒。她的嘴角天然微微上揚，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卻並不達眼底。
蘇才人仔細打量著她，目光從她洗得發白的衣領，看到那雙因長期浸泡冷水而有些紅腫粗糙的手，最後停留在她低垂卻難掩清麗輪廓的側臉和那雙過於沉靜的眼眸上。
“嗯，瞧著倒是個齊整穩重的。”蘇才人微微頷首，似乎還算滿意，“本主這裡不比彆處熱鬨，也沒什麼緊要事。平日不過是打掃庭院，整理書閣，伺候筆墨，再就是抄錄些經文或詩詞，圖個清靜自在。活計不重，但需格外細心，尤其書閣裡的東西，皆是舊物，要仔細愛護，不可毛躁損壞，可知？”
“是，奴婢記下了，定當儘心竭力，不敢有絲毫疏忽。”雲汐低聲應道。
“嗯。”蘇才人端起手邊一盞溫茶，輕輕呷了一口，動作優雅，“宮裡規矩多，你既來了聆音閣，便要守這裡的規矩。少聽，少看，少問，更不許私下嚼舌根，議論主子或是其他宮苑的是非。安分做事，本主自然不會虧待你。若是生了什麼不該有的心思，或是手腳不乾淨……”她語氣依舊輕柔，尾音卻微微拖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宮規森嚴，想必你是知道的。”
這話聽起來是尋常的訓誡，但雲汐卻敏銳地捕捉到了那絲隱藏的敲打和警告。她心頭一凜，立刻又屈膝道：“奴婢明白，奴婢一定謹守本分，絕不敢行差踏錯，請才人放心。”
“那就好。”蘇才人放下茶盞，臉上又恢複了那抹清淡的笑意，“帶你來的小宮女叫含翠，有什麼事不明白的，可以問她。你住的地方，讓她帶你去。今日先安頓下來，熟悉一下環境，明日再開始做事。”
“謝才人。”雲汐再次行禮。
蘇才人揮了揮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那姿態，帶著一種居於上位者自然而然的疏離與掌控感。
雲汐躬身退出正堂，含翠正在門外等著。含翠看起來約莫十五六歲，相貌普通，眼神裡帶著點好奇，打量了一下雲汐，便低聲道：“雲汐姐姐，跟我來吧，住處在這邊。”
所謂的住處，是聆音閣後院一間比雜役院稍好些的耳房，依舊是通鋪，但隻睡四人，被褥也略厚實乾淨些。同屋的除了含翠，還有兩個做粗活的老宮女，見到新人，也隻是抬了抬眼皮，並未多言。
雲汐默默地將自己那點寒酸的行李放在分配給她的鋪位上。環境似乎改善了，但她心中的那根弦卻繃得更緊。蘇才人那溫和麵具下暗藏的鋒芒與算計，比張嬤嬤直接的刻薄更難應付。這裡的“清靜”，更像是一種壓抑的偽裝，底下藏著多少暗流，她一無所知。
她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望向外麵。聆音閣的院落確實清幽，甚至有些過分安靜了。但這安靜，卻讓她感到一種無形的、更令人窒息的壓力。
新的主人，新的環境，看似是機遇，實則步步驚心。
她輕輕撫平鋪位上的一點褶皺，眼神逐漸變得堅定而銳利。
無論這裡是桃源還是陷阱，她都已踏入。唯有更加謹慎，更加警覺，才能在這看似平靜的“聆音閣”中，活下去，並找到她想要的東西。
蘇才人……她默默咀嚼著這個封號。這位才人，真的如表麵那般，隻求“清靜自在”嗎？
她深表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