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北新都的王府,張燈結彩,鼓樂喧天。今日是鎮北朔王蕭勁衍的七十整壽。庭院裡高朋滿座,朔北的文武官員、西域歸附的部落首領、中原朝廷的特使、新都的商賈名流,濟濟一堂。觥籌交錯間,歡聲笑語幾乎要掀翻王府的飛簷。
黃玉卿坐在蕭勁衍身側,身著一件暗金繡雲紋的錦袍,發髻高挽,隻簪了一支溫潤的羊脂玉簪。她臉上帶著得體的笑容,應對著各方敬酒與祝頌,目光卻始終未曾離開過身邊那個身形依舊挺拔如鬆的男人。
蕭勁衍今日精神格外矍鑠。他換上了平日裡極少穿著的親王常服,紫袍金帶,襯得他麵容雖刻滿風霜,卻依舊威嚴赫赫。他舉杯,與座下眾人共飲,笑聲洪亮,中氣十足,談笑間指點江山,回憶當年朔北立足的艱辛,暢想西域都護府的未來,眼中神采飛揚,仿佛歲月未曾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跡。
“……想當年,朔北苦寒,糧草斷絕,若非夫人以空間……”他話到嘴邊,陡然想起場合,含糊帶過,卻引得眾人會心一笑,紛紛舉杯向黃玉卿致敬。黃玉卿含笑回敬,眼底深處卻掠過一絲極淡的漣漪。他終究是記著,記著那些她以為早已被時光塵封的秘密。
宴席過半,蕭勁衍興致不減,拉著幾位歸附多年的西域老酋長,又說起當年在冰原上與羅刹人周旋的驚險往事。他模仿著敵軍將領的狼狽模樣,引得滿堂哄笑。黃玉卿看著他,看著他眉宇間飛揚的神采,看著他握著酒杯而指節依舊有力的手,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滿足與安寧。這樣鮮活,這樣意氣風發的他,真好。
夜色漸深,喧鬨的宴席終於散去。賓客們帶著醉意與滿足陸續告辭。王府重歸寂靜,隻餘下仆役們收拾殘羹冷炙的輕微聲響。
蕭勁衍似乎也有些乏了,他由黃玉卿攙扶著,緩緩走回他們居住多年的寢殿。殿內燭火通明,暖意融融。他卸下繁複的王服,隻穿著一身柔軟的裡衣,走到窗邊,望著庭院裡尚未完全散去的燈火,長長舒了口氣。
“熱鬨是他們的,”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而平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我啊,還是覺得這裡最踏實。”他回過頭,看向黃玉卿,眼中是化不開的溫柔,“玉卿,今日……我很歡喜。”
黃玉卿走到他身邊,替他攏了攏衣襟,輕聲道:“你歡喜,我便歡喜了。”
蕭勁衍握住她的手,那寬厚粗糙的手掌,依舊帶著令人心安的溫度。他拉著她走到床邊坐下,目光深深地看著她,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進靈魂深處。
“這一輩子,”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戎馬半生,從鎮北將軍到朔北王,打過北境蠻子,鬥過羅刹鐵騎,應付過京裡的彎彎繞繞……功名利祿,封疆裂土,到頭來,都不如……”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這間他們共同生活了幾十年的寢殿,最終落回黃玉卿臉上,“都不如這方寸之地,不如你在我身邊。”
黃玉卿的心,被這樸實無華的話語狠狠撞了一下。她反手握緊他的手,指尖微微發顫。
“我知道,”蕭勁衍的聲音更輕了,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豁達,“我知道你的秘密,那片能種出神藥、能藏下萬物的‘天地’。我從未點破,因為那是你的根,你的依仗,也是……守護我們蕭家、守護朔北的底牌。你做得很好,玉卿,比任何人都好。”他看著黃玉卿眼中瞬間湧起的驚愕與了然,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彆擔心,我從未告訴過任何人,連明軒他們也不知。這是你的責任,也是你的選擇。我隻希望……你能善用它,守護好我們的家,我們的孩子,還有這片……我們用命換來的土地。”
黃玉卿隻覺得一股熱流猛地衝上眼眶,又被她死死壓住。她從未想過,這個看似粗獷的男人,竟早已洞悉了她最大的秘密,並且選擇了最深沉的守護與尊重。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最終隻化作一個重重的點頭:“我……我答應你。”
蕭勁衍滿意地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像一朵被歲月風乾卻依舊堅韌的花。他拉著黃玉卿的手,一同躺下。燭火被吹熄,殿內陷入一片溫暖的黑暗。
“睡吧,”他低語,聲音帶著濃濃的倦意,卻無比安心,“玉卿,就在我身邊……真好。”
黃玉卿依偎在他身邊,聽著他逐漸變得平穩悠長的呼吸聲,感受著他胸膛的起伏和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體溫。她心中的震撼與感動漸漸沉澱,化為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與踏實。原來,他一直都知道。原來,這份默契與守護,早已超越了言語。她輕輕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更貼近他,仿佛要將這最後的溫暖,刻進骨血裡。
夜,很靜。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更漏聲,和身邊人平穩的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片刻,也許是一個時辰。黃玉卿在半夢半醒間,忽然感覺到身邊那平穩的呼吸,似乎……停頓了一下。
她猛地驚醒,睡意全無。黑暗中,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向蕭勁衍的鼻息。
指尖觸到的,是一片冰冷的、死寂的平靜。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黃玉卿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的冰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直刺心臟。她猛地坐起身,摸索著點亮了床頭的燭台。
昏黃的燭光搖曳著,照亮了蕭勁衍安詳的睡顏。他雙目緊閉,唇角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淡淡的笑意,仿佛隻是陷入了深沉的夢鄉。然而,那曾經充滿力量與溫度的胸膛,此刻卻再無起伏。
“勁衍?”黃玉卿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麵上。
沒有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