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武則天時期,朝中針對是否收複安西四鎮展開了討論。大臣崔融上書闡明利弊,力主收複安西四鎮:
四鎮無守,則狂胡益贍,必兵加西域,諸蕃氣羸,恐不能當長蛇之口。西域既動,自然威臨南羌,南羌樂禍,必以封豕助虐。蛇豕交連,則河西危,河西危,則不得救。
崔融認為,安西四鎮要是收不回來,吐蕃在西域更加氣焰囂張,打完西域他再打河西。河西要是丟了,他們還不得跑到家門口來撒野。
武則天一聽,認為崔融言之有理。正好當時吐蕃陷入內亂,她果斷發兵,於長壽元年(692年)進軍西域,再戰吐蕃。此戰,武威軍總管王孝傑等率領軍隊在西域大破吐蕃,收複了龜茲、於闐等安西四鎮,並留下3萬唐軍駐守。
之後,武則天還有另一項重要舉措,就是將天山北麓的金山都護府改置為北庭都護府,治所在庭州(今新疆吉木薩爾)。從此,安西與北庭南北相望,猶如屹立於西北絕域的旗幟,當來自世界各地的旅人踏上這片土地,他們也就來到了大唐。
這裡,就是大唐。
唐玄宗時期,無論是國力,還是詩歌,都洋溢著盛唐氣象。唐朝對西域的經營,也隨著開元盛世達到頂峰。此時,唐軍的對手不隻是吐蕃,還有幅員遼闊的大食(阿拉伯帝國)、卷土重來的突厥等。唐玄宗要建立的,是橫跨亞洲的霸權。
這一時期的邊塞詩,也是氣吞萬裡之勢,如王維在《少年行》中所寫:一身能擘兩雕弧,虜騎千重隻似無。偏坐金鞍調白羽,紛紛射殺五單於。
“七絕聖手”王昌齡也懷著對西北戍邊將士的致敬,唱出了盛唐西域的英雄史詩: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天寶六載(747年),來自高句麗的唐朝名將高仙芝,率唐軍攻打曾受吐蕃控製的小勃律(在今克什米爾),迫使其國王歸降,由此打通了唐朝前往吐火羅(今阿富汗北部)的道路,他因此次戰功升任安西節度使,也將唐朝對西域的控製推向了頂峰。
唐王朝在西域的擴張,驚動了中亞河中地區各國,尤其是天寶十載(751年),高仙芝西進至石國(在今烏茲彆克斯坦)采取的殘暴政策,造成反唐情緒在中亞蔓延。
《資治通鑒》記載,高仙芝攻打石國,“偽與石國約和,引兵襲之,虜其王及部眾以歸,悉殺其老弱。仙芝性貪,掠得瑟瑟十餘斛,黃金五六橐駝,其餘口馬雜貨稱是,皆入其家”。高仙芝在石國劫掠一番後,又將石國國王獻於朝廷斬首,嚇得石國王子出逃,向中亞各國控訴高仙芝的暴行,引發了眾怒。於是他們聯合大食,與唐軍在怛羅斯(在今哈薩克斯坦)展開一場大戰。
詩人岑參一生兩度赴西域,此時正在高仙芝幕府。出於某些原因,他並沒有到前線參加怛羅斯之戰,而是目送同僚劉單隨高仙芝大軍西征,並為他寫下了送彆詩:“火山五月行人少,看君馬去疾如鳥。都護行營太白西,角聲一動胡天曉。”
磧西行軍,即高仙芝的安西行營。詩中的火山,就是今新疆吐魯番的火焰山。
怛羅斯之戰中,高仙芝帶兵數萬孤軍深入700裡,與大食聯軍相持數日,但由於唐軍中的葛羅祿部眾臨陣倒戈,高仙芝軍陣腳大亂,最終還是敗於大食聯軍。這是盛唐經營西域遭遇的一場慘敗。後世史家認為,高仙芝“七萬眾儘沒”,大敗而歸。
實際上,怛羅斯之戰並未讓大唐元氣大傷,僅僅兩年後,高仙芝的好戰友封常清升任安西節度使後,繼續向西攻略,兵鋒直指大勃律,“大破之,受降而還”。
大唐西域,依舊堅挺。
岑參作為西域軍政幕府中的重要幕僚,先後給高仙芝、封常清兩任老板打工。他的詩,成為大唐西域鼎盛時期的最好寫照。
他寫西域的將士:“甲兵二百萬,錯落黃金光。揚旗拂昆侖,伐鼓振蒲昌。”
他寫西域的冰雪:“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他寫西域的風沙:“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
泰極生否,巔峰之後,往往是衰落。
徹底改變大唐西域格局的確實是一場戰爭,但不是怛羅斯之戰,而是安史之亂。
盛唐詩壇獨領風騷的詩仙李白,從小就與西域結下不解之緣,也對這片土地充滿了由衷的向往,可他的西域詩卻充滿了反戰意識,如這首《戰城南》:
去年戰桑乾源,今年戰蔥河道。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萬裡長征戰,三軍儘衰老。匈奴以殺戮為耕作,古來唯見白骨黃沙田。秦家築城避胡處,漢家還有烽火然……
兵者,凶器也。唐朝無休止的邊境戰爭,耗費了多少財力,吞噬了多少生命。李白凝視著戰爭的深淵,心中滿是憂慮。李白當時也沒想到,災難並非來自西北邊疆,而是來自東北。
天寶十四載(755年),“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安祿山、史思明當頭一棒,將大唐從盛世恨恨地敲落。在大唐由盛轉衰之後,西域成為中晚唐詩人筆下那一曲肝腸寸斷的悲歌。
唐玄宗天寶年間,唐朝對西域的經營達到了全盛時期。
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唐玄宗逃往成都,太子李亨隨即在靈寶登基,即為唐肅宗。
為了平叛,唐肅宗調集西北邊防軍勤王,在安西、北庭、隴右、河西四地隻留小部分軍隊駐守外,絕大部分邊防軍被調回內地,回防關中。
除了邊防軍,唐朝還征發西域諸國的兵力幫助平叛。另外,阿拉伯帝國還派兵三千協助唐朝平叛,這三千多人後來大多留在了唐朝內地。
大批西域邊防軍被調往內地,對平定安史之亂的確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是也極大的削弱了唐朝對西域的控製。
當時的西域,主要有三股勢力在相互爭鬥。除了唐朝之外,還有吐蕃和阿拉伯帝國。
隨著唐朝在西域防禦能力的衰退,這為吐蕃和阿拉伯帝國提供了入侵時機。
但是阿拉伯帝國並沒有趁機東進,而是派兵協助唐朝平叛。這說明,阿拉伯帝國無意或者無力進入蔥嶺以東的地區。
為了平亂,唐朝不但撤回了西域安西和北庭的邊防軍,也調回了隴右和河西原本防備吐蕃的軍隊。
吐蕃人十分狡猾,他們不直接出兵侵占西域,而是先從河西走廊下手,切斷了中原與西域的聯係。安史之亂的數年間,河西、隴右數十州儘皆失陷,吐蕃一路打到了長安。這才有了白居易在詩中所言“平時安西萬裡疆,今日邊防在鳳翔”的局麵。
安西、北庭還未失守,卻失聯了,變成真正的“孤懸絕域”。
唐代宗永泰二年(766年),名將郭子儀的侄子郭昕臨危受命,前往安西都護府協助西域唐軍,後來成為末任安西都護。不曾想,他這一出塞,從此就回不去了。
大曆三年(公元768年),唐代宗下詔表揚郭昕和曹令忠。但就算代宗有足夠的兵力,麵對長達千裡的河西走廊,援軍也進不了西域。
安西兵基本上都來自中原,朝廷規定四年一換,其實普遍存在超期服役的情況。士兵雖然無時不思念家鄉,不過郭昕擅長用兵,把士兵當成親兄弟,大家都願意為大唐而戰,為郭將軍而戰。
吐蕃要想控製西域,就必須先拿下都護府所在的龜茲。郭昕以微弱的兵力,獨自抵抗吐蕃大軍。
後來的唐德宗,能給安西將士做的,隻有加官晉爵,實質性的幫助等於零,河西走廊根本過不去。西域的唐軍,後勤、兵源的補充都成了大問題。
貞元二年(公元786年),曹令忠去世,北庭在吐蕃的攻擊下風雨飄搖,791年為吐蕃攻陷。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此時郭昕依然堅守在龜茲,在失去北庭的犄角之勢,兵力越來越少的情況下,繼續和吐蕃人死磕到底。
吐蕃拿下北庭後,等於把安西通往中原另一條遠路也給堵住了,真成了“甕中捉鱉”。
郭昕有機會向吐蕃投降,但他是汾陽王郭子儀的侄子,絕不能給郭家人丟臉。郭昕知道自己的結局是什麼,他義無反顧,大唐的旗幟依然孤獨地在龜茲城的夕陽下飄揚。
唐玄宗、唐肅宗、唐代宗、唐德宗、唐順宗都成了曆史,滿頭白發的郭昕依然屹立在龜茲城頭,孤獨地向東眺望。唐憲宗李純雖然英武,可他的重點是平定中原地區的軍閥叛亂,無力向西援救郭昕。
元和三年(公元808年),大唐的武威郡王郭昕在龜茲已經堅守了四十二年,最終還是倒下了,吐蕃人呼嘯著進入了龜茲城。至死,郭昕都沒有等來大唐的援軍。
郭昕戰死在龜茲,而他的那些老兄弟,沒有一個投降吐蕃,全員戰死。滿城儘白發,死不丟陌刀。獨抗四十載,怎敢忘大唐。
自安西四鎮淪陷後,常有邊將捕獲從西域來投唐的漢人充當吐蕃俘虜,邀功請賞。其中一個從吐蕃人手中逃回的唐軍老兵,也被當作俘虜押解回中原,機緣巧合下與詩人元稹相遇。元稹耐心地聽他講述一路的遭遇,並寫下了《縛戎人》。這位所謂的“戎人”,根本就是漢人。
萬裡虛勞肉食費,連頭儘被氈裘暍。華裀重席臥腥臊,病犬愁鴣聲咽嗢。中有一人能漢語,自言家本長城窟。少年隨父戍安西,河渭瓜沙眼看沒。
這個老兵先是向元稹訴苦,說自己的老家本來長城腳下,從小隨父親戍邊,一口流利的鄉音未改,在安西陷落後,他又是如何顛沛流離,才回到中原。
半夜城摧鵝雁鳴,妻啼子叫曾不歇。陰森神廟未敢依,脆薄河冰安可越。
這四句說的是,苦守多年的安西將士及其家屬,在一個冬夜遭到吐蕃大軍突襲,走投無路,四處逃散。據學者薛宗正考證,此處的“陰森神廟”應是庫木土拉千佛洞,“脆薄河冰”則是渭乾河,這兩個地方正是地處當時的安西都護府。
五六十年消息絕,中間盟會又猖獗。眼穿東日望堯雲,腸斷正朝梳漢發。近年如此思漢者,半為老病半埋骨。常教孫子學鄉音,猶話平時好城闕。
從貞觀十四年唐太宗滅高昌開始,到安西都護府陷落結束,唐朝對西域的經略共經過了一個半世紀左右。
大唐失去了西域,可西域早已印刻在大唐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