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擴大了,村裡幸存的加上之前逃難過來的,攏共有四十多個。
大多人神情麻木,衣衫襤褸,攙扶著受傷的同伴,懷裡緊緊抱著包裹,裡麵或許是舊衣、或許是半塊硬餅。
幾個年邁的老人死活不願離開,枯坐在自家門檻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天空飄落的雪片。
李驍沉默地給他們留下了過冬的黍米,再無二話。此去生死難料,留下,或許還能多熬幾天。
柴門“吱呀”一聲,又被風雪推回去,阿妍仍跪在爹娘屍旁,剪刀深深插在韓七咽喉,刃口卷了。
兩個嬸子架她,她像木頭人,腳尖拖在雪裡,劃出一條長長的溝。
“阿妍,走啊!”
她眼珠動了動,目光穿過眾人,穿過殘牆,仿佛爹娘還坐在門檻上對著她笑。她回頭剪下爹娘的衣角碎布,像抱住最後一點溫度,這才踉蹌邁步。
“走!”
隊伍艱難地蠕動起來,如同一條在雪地裡掙紮前行的傷蛇。
三十多個老弱婦孺,摻雜著十個疲憊帶傷的漢子,背負著沉重的負擔,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入村外的風雪。
山路崎嶇,積雪沒踝。低低的啜泣聲在隊伍裡此起彼伏,又迅速被風聲吞沒。
誰能想到,僅僅兩個時辰之前,這裡還是一個雖不富足卻安寧自足的村莊?
炊煙嫋嫋,雞犬相聞。
轉眼間,已是家破人亡,親人永訣,被迫踏上茫茫風雪中未知的亡命之途。
有人在恍惚間依舊覺得眼前的一切是場噩夢,隻盼著下一刻便能驚醒,回到那熟悉的泥坯屋、暖和的火炕。
耿固和龔弘昌父子警覺地走在隊伍最後,不時回頭張望,眼神銳利如鷹隼,提防著任何可能尾隨的威脅。
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氈毯,沉沉地壓了下來。
好不容易找到一處背風的陡峭山坳,眾人再也支撐不住,紛紛癱倒在地。
幾塊殘破的土布被匆匆拉起,勉強遮擋一點風雪。
一小堆篝火被小心翼翼地生起在凹陷的石窩裡,火焰微弱,隻敢冒出一點點青煙。這點微光帶來的暖意,是此刻唯一的慰藉與奢侈。
幾個婦人支起一口鐵鍋,將白天從那幾匹死去的宋軍戰馬身上割下來的、已經凍得僵硬的馬肉塊扔進去,又加入幾個凍得硬邦邦的蘿卜和蕪菁(蔓菁),最後撒進一把珍貴的鹽粒和幾疙瘩醃得發黑發硬的芥菜疙瘩。
雪水在鍋裡慢慢融化、沸騰,一縷混合著肉香、土腥氣和鹹菜特有朽味的古怪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開。
荒山野嶺,風雪交加,這混雜著奇怪氣息的燉煮,便是活下去的指望。
篝火的火苗舔著鍋底,將李驍的影子投在岩壁上,忽明忽暗像團跳動的鬼火。
他手裡的銅質腰牌被體溫焐得發燙,這是從宋軍屍體上搜來的,他指腹反複摩挲著正麵的刻字——“代州沿邊安撫副使?史”,背麵則是“宣和四年五月初五”
“這位史某,怕是位大人物。”
李全武拄著拐杖湊過來,老仆的睫毛上結著冰碴,說話時嗬出的白氣立刻凝成霧,“安撫副使,那可是能管一州(如代州)兵馬的官。
李驍對朝廷的官階不太了解,大致隻知道知縣、知州、知府,接著便是三省六部的官員,最高者是東府政事堂的宰執相公,人臣之巔。
接著便是西府樞密院的樞密使、樞密副使等等。
因為大宋的官階十分複雜,若是什麼秦漢唐朝的,隻是看一看就大致了解,而大宋的,不是官場人或者有意做官的人,根本搞不清楚那些彎彎繞繞。
事實上,自宋神宗元豐改製後,關於官階、勳爵、差遣就有了較大的簡化,之前的情況還要複雜的多。
元豐改製後,安撫使成為常設職務,統管一路的軍事、治安、邊防守備,並兼管民政(如賑災、安撫流民)。
在邊境地區(如河東、河北、陝西),安撫使權力更大,可節製本路駐軍,但重大軍事行動仍需朝廷批準。安撫使主軍政,轉運使主財政,提點刑獄使(提刑)主司法,形成“三司分立”的地方治理模式。
安撫副使,便是輔助安撫使,分管部分軍務,形成牽製。在邊境地區,安撫副使可能獨立負責某一州。
通常由從五品至正六品文官或武將擔任,如朝請大夫(正五品)、朝散大夫(從五品)。
如範仲淹、韓琦就擔任過陝西經略安撫副使,協助主帥夏竦(陝西經略安撫使)負責對西夏防務,那時便是李元昊正式稱帝大舉入侵宋朝的時候,著名的好水川、三川口、定邊寨戰役就發生在那時。
宋人三戰全敗,死傷數萬精銳,關中家家戶戶掛白幡,哭喊聲響徹秦川。
“信…還沒看?”龔弘昌抱著弓箭蹲在火堆另一側,他兒子正啃著塊馬肉,眼睛卻直勾勾盯著李驍手裡的信紙。
李驍的拇指按在信封口。
那封口是用紅泥封的,上麵的印戳已被血浸成黑團,蓋著安撫司的大印。
他知道這信的分量。
代州沿邊安撫副使,既然能管一州的兵馬,這樣的人物親筆信,裡麵藏的絕不會是家常話。
“打開看看吧。”
石勇急切想知道裡麵是什麼:“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姓史的要是真有要事,說不定就寫在信中?萬一我們能活著回去,也好將消息帶到,不然搞丟了信就麻煩了。”
李驍打開了信封,隻見裡麵前後三份信,眾人圍上前來一起觀看,上麵寫道:
宣和七年九月二十,代州軍衙燈下謹呈。
官家在上,朝廷諸公鈞鑒:
某近三閱邊境,頻接邊報,金人異動已非尋常。
此非抗初言也。
自去歲至今日,抗於代州城頭望北境,金人虎狼,其跡昭昭,其心昭然,抗已多次具劄上奏,今再瀝血陳詞。
雲州方向哨馬回報,完顏婁室部騎兵萬餘,自上月起每日在桑乾河沿岸操練,甲胄映日,塵煙蔽天;
蔚州榷場忽閉,往日往來的女真商隊儘散,唯餘細作偽裝僧侶,在代州、忻州間描繪地形,某已擒獲三人,搜出的地圖上,雁門關、石嶺關等隘口皆注紅圈,旁書“急取”二字。
更令人心驚者,義勝軍中近日逃兵漸多。
前日捕獲的降卒供稱,金使已三至其營,許以裂土封侯、子女玉帛。某親往營中查驗,見其甲胄雖齊卻眼神閃爍,已非我軍模樣。
某去年冬曾上書言邊事,未蒙批複,本年八月以來已是第十封,金人糧草已屯至雲州,細作潛入如織,小規模襲擾朔州邊境者無算,皆掠走糧秣而退!此非尋釁,乃探我虛實也!
臣日觀金人狼子野心,夜察胡馬動向,凡具本多次上聞,皆如泥牛入海。
今雲、蔚二州,金人聚兵已逾三萬,戰馬五萬有餘,糧秣堆積如山。
細作往來如梭,屢擒獲者皆供稱金主已定南侵之期...
今金人磨刀霍霍,河東路如累卵之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