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日,延福宮玉虛殿。
此處是趙佶號稱仙家清修、風雅集會之所,此刻卻成了大宋王朝生死存亡的角鬥場。
宮內各處園林環繞著耗費無算,從江南千裡迢迢運來的巨型太湖石,疊成萬歲山的雛形;雕龍嵌玉的青磚地麵光可鑒人,反射著殿外人工湖(曲江池)那被襯底映照出的詭異水光;暗渠巧妙引入的“殿內流泉”淙淙作響,與角落裡鐵籠中珍禽異獸的鳴叫混在一起。
空氣中彌漫著煉丹藥石的古怪氣味和地板鏤空中填塞的昂貴香料“暗香”。
整個延福宮奢靡得令人窒息,扭曲的銅鏡(鏡殿)將這片末世繁華折射出無數重疊而虛幻的倒影。
百官肅立,壓抑不安。
禦座之上,教主道君皇帝趙佶,未著帝王袞冕,僅戴一頂浮華道冠,手中刻意把玩著一柄象征著“超然物外”的玉如意。
他麵色蒼白,眼神飄忽,極力想維持那份“太上”的仙風道骨,但微微顫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
今日還是朝議如何退卻金人的問題,這些天來,始終沒有商討出辦法。
“臣,太常少卿李綱,有事啟奏!”
李綱的聲音如同金石相擊,率先發難,他無視周遭奢靡的幻景,目光灼灼,直視著禦座上那道恍惚的身影。
“金虜狼子野心,已攻保州等地未克!其下一步,無非二途!”
李綱語速極快,氣勢如虹,根本不給旁人插嘴喘息的機會,“其一,轉攻河間(河間市)、真定(石家莊)、中山(定州市)等河北堅城!此等雄城,兵精糧足,金虜欲克,必付屍山血海之代價!待其師老兵疲,正是我大宋雷霆出擊、斷其歸路、犁庭掃穴之良機!”
他話音剛落,一個微弱的反對聲剛起:“李少卿此言未免...”
“其二!”
李綱猛地提高音量,聲震殿宇,硬生生將那反對之聲壓了下去,“便是繞過河北堅城,孤注一擲,強渡黃河,直撲我汴梁城下!”
“此乃取死之道!金人東路軍區區六萬之眾,其中女真本族兵不過一萬,其餘皆是各族仆從!千裡懸師,孤軍深入我大宋腹地,其兵鋒之銳,能支撐幾日?
其補給之線,脆弱不堪!我大宋河北、京師,可征召之兵達四十萬之巨!縱有缺額,亦是絕對優勢!隻需嚴守黃河險隘,實行堅壁清野之策,斷其糧草,這六萬金虜便是甕中之鱉!”
他踏前一步,目光掃過那些麵露驚慌或鄙夷的同僚:“金虜不過是虛張聲勢,妄圖恫嚇!如今之計,非但不是畏縮避戰之時,反而是天賜我大宋聚殲強敵、扭轉乾坤之機!
其一,嚴令河北諸路,死守堅城,焚毀城外糧草,絕不給金虜一粒米!
其二,即刻以八百裡加急,急召西北名將種師道老將軍,率十萬百戰西軍星夜東援!
其三,整頓汴梁禁軍,加固城防,發動城內百萬軍民,同仇敵愾,誓死守城!金虜若敢渡河,我軍半渡而擊,必使其片甲不得回返!
其四,金國內部並非鐵板一塊,西路粘罕受阻太原,東路宗望孤掌難鳴!且仆從軍中契丹多有異心,奚人暗自不穩。
其五,哪怕是拖延時日,待得天氣回暖,金人不適暖和天氣,軍中疫病必現端倪!拖延下去,其勢自潰!”
李綱一口氣拋出《禦戎五策》的核心方略,條理清晰,擲地有聲:“此乃破虜製勝之機!若朝廷上下齊心,扼守天險,召西軍勤王,汴梁城下,便是金虜葬身之所!”
大殿內一片死寂,旋即爆發出巨大的嘩然!
“好!李伯紀真乃國之柱石!”給事中吳敏激動得滿臉通紅,第一個高聲喝彩。
“句句切中要害!此策可行!”中書舍人許翰也立刻站出來,聲援李綱。
“荒謬!狂妄!禍國殃民之言!”
王黼因為隱瞞金人動向,治國不當被彈劾罷官,太宰首相交到了白時中的手中。
白時中像被踩了尾巴的老鼠,尖聲厲斥,他臉上肥肉抖動,指著李綱,“金人鐵騎橫掃河北,勢如破竹,郭藥師5萬常勝軍尚且不敵而降!你李綱區區太常少卿,懂得什麼軍國大事?紙上談兵,徒逞口舌之利!你這是要拿官家的安危,拿汴梁百萬生靈的性命去賭你那虛無縹緲的‘戰機’嗎?”
他轉向禦座,換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腔調,熟練地搬出祖宗成法:“官家!謹記真宗皇帝澶淵舊事啊!當年若非真宗聖明,審時度勢,采納賢良之計與遼國議和,何來我大宋百年太平?當此危局,就該效法祖宗,暫避金人鋒芒!與其議和,待其內部變亂!這才是老成謀國之道!求和納幣以紓禍,總好過玉石俱焚!”
“白相此言差矣!”
李綱怒發衝冠,厲聲打斷,“澶淵之盟是因我軍射殺遼大將蕭撻凜,真宗皇帝親臨澶州督戰,雙方旗鼓相當之下達成!是打出來的盟約!不是搖尾乞求得來的!今日金虜未損一兵一卒越過黃河,以何資格與我談和?避戰南逃,隻會動搖國本,令河北軍民寒心,天下解體!此乃誤國誤民之邪說!”
“李綱!你休得血口噴人!”
少宰(副相)李邦彥捧著戲腔唱曲:“咿~我大宋禮義邦~何必動刀槍?賞些金銀帛~夷狄自退讓~李綱無知太猖狂~賭社稷~博虛名~害得萬民遭殃~!”
“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