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集的天,總是灰得比彆人早些。
煙囪裡鑽出的煤煙混著鎮外荒原刮來的塵,黏糊糊地罩著低矮的屋頂、臟汙的街道,還有鎮口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樹。空氣裡一股子散不去的黴味和劣質炭火氣,吸一口,能嗆到肺管子深處。
葉逍然拖著沉甸甸的柴捆,從集子後邊的土坡慢慢挪下來。背上的分量壓得他有些喘,脊梁骨中間那地方,隔著薄薄的舊褂子,隱隱傳來一陣熟悉的、悶鈍的酸脹。他停了腳,微微佝僂下背,讓那陳年的舊痛緩過去。
五歲那年從集裡最高的柴垛上栽下來,背脊正正砸在下麵墊的一塊棱角尖利的青石上。郎中來看了,隻搖頭,說這孩子,琵琶骨碎得厲害,往後提不得重物,更彆說修行練氣了。口氣平淡得像在說一塊摔碎的瓦罐。
從此,那地方就成了他身上一道無形的鐐銬。
集子裡的人早看慣了,沒什麼人多瞧他一眼。偶爾有幾個蹲在牆根叼著旱煙袋的老漢,瞥見他過去,渾濁的眼裡或許掠過一絲極淡的惋惜,轉瞬又被麻木覆蓋。這世道,自己都活不利索,誰還總惦記彆人的痛處。
快到家門口那截矮牆時,葉逍然聽見一陣細碎急促的腳步聲,還有刻意壓低的、帶著哭腔的嗚咽。
他眉頭一皺,加快了步子。
拐過牆角,看見鄰居家那個總拖著鼻涕的小子正慌裡慌張地想跑,自家妹妹葉蓁蓁縮在門邊,小手死死捂著一邊臉頰,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硬咬著唇沒掉下來。地上散著幾根剛撿來的枯柴。
“怎麼回事?”葉逍然扔下柴捆,聲音沉了下去。
那小子嚇得一哆嗦,結結巴巴:“張……張屠戶家的小子……搶、搶蓁蓁姐撿的柴火,還……還推她……說、說她是沒爹娘養的廢物丫頭……”
話沒說完,葉逍然已經一陣風似的衝了出去。
張屠戶家那胖小子比他還高半頭,正耀武揚威地抱著幾根柴火跟人吹噓,猛地看見葉逍然衝來,愣了一下,隨即把柴一扔,叉起腰:“乾嘛?葉瘸子,想給你那廢物妹妹出頭?”
葉逍然沒吭聲,眼睛黑沉沉的,直接撲了上去。他比對方瘦削得多,那點力氣在身坯厚實的半大孩子麵前不夠看,幾下就被掀翻在地,拳頭和腳沒頭沒腦地落下來,專門往他背上那舊傷處踹。
他蜷起身子,護住頭臉,任那些拳腳砸下,隻從牙縫裡吸著冷氣,一聲不吭。直到張屠戶聞聲出來罵罵咧咧地把自家小子拎回去,臨走還啐了一口:“兩個小雜種!再敢惹事,把你們那破窩棚都拆了!”
葉逍然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背上火辣辣地疼。他走到一邊,默默把那幾根散落的柴火拾起來,走到一直站在原地發抖、眼淚終於掉下來的蓁蓁麵前。
“哥……”小姑娘的聲音顫得厲害。
“沒事。”葉逍然抹去她臉上的淚和灰,又看了看她泛紅的臉頰,“疼不疼?”
蓁蓁用力搖頭,眼淚卻掉得更凶。
他不再說話,牽著妹妹冰冷的小手,拾起自己的柴捆,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
屋裡比外麵更暗,一股潮濕的土味。他放下柴,從水缸裡舀了半瓢涼水,遞給蓁蓁,自己走到牆角,撩起背後的衣服。舊傷那片皮膚泛著不正常的紅,微微腫起,幾個清晰的腳印子嵌在上麵。
蓁蓁捧著水瓢過來,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替他揉。那點力道輕得像羽毛,根本揉不散那鑽心的悶痛。
“哥,以後我們不惹他們了……”她小聲說。
葉逍然放下衣服,轉過身,看著妹妹那雙清澈卻盛滿驚懼的眼睛。灶膛裡冷火秋煙,映得他側臉輪廓有些硬。
“柴火,”他說,聲音低而平,“還得撿。”
日子就像平安集上空那層灰霾,沉甸甸地壓著,一天天往下捱。
幾場秋雨過後,天涼得刺骨。集子裡唯一那口深井旁,等著打水的人們縮著脖子,交換著些模糊不清的流言。北邊打得更凶了,狄人的馬蹄聲好像隔著幾百裡地都能隱隱聽見。官府的征糧隊來得越來越勤,臉色一次比一次難看。
葉逍然爬上集子後麵那座荒禿禿的山坡。這裡的枯枝比集子附近要多些,也更難砍。風像刀子似的刮過他的臉頰,灌進單薄的領口。
他埋頭砍著那些堅韌的枯枝,柴刀磕在硬木上,震得虎口發麻,背後的舊傷也跟著一下下地抽痛。
忽然,腳下被什麼硬物一絆,他踉蹌一下,差點摔倒。
皺眉回頭,看見亂草和碎石裡,半埋著一截黑乎乎的東西。抬腳踢了踢,沉甸甸的,不像石頭。他彎腰,用手扒開周圍的土石,把那東西挖了出來。
是根鐵條。一尺來長,兩指並寬,鏽蝕得極其厲害,表麵坑坑窪窪,幾乎看不出原本的形狀,沉得異常。一頭似乎有個斷口,參差不齊,像是什麼東西斷裂後剩下的殘骸。
廢鐵一塊。大概是哪個行路人丟棄的破爛。
他掂量了一下,隨手就想扔回草叢。但這鐵條的重量和那冰涼的觸感,卻莫名讓他停頓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他把它塞進了柴捆裡,一起拖回了家。
扔在牆角,再沒多看一眼。
直到那天。
他拖著比往日更沉重的一捆柴回來,集子裡的氣氛卻異樣得讓人心慌。空氣裡繃著一根看不見的弦,幾家門窗緊閉,偶有探頭出來的人,眼神一對上,就慌忙縮回去。
他家那扇破木門,虛掩著,門軸好像徹底斷了。
葉逍然心頭猛地一沉,扔下柴捆衝了進去。
屋裡像是被狂風暴雨碾過。破桌爛凳碎了一地,那隻補了又補的水缸裂開,渾濁的水淌得到處都是。冰冷的泥水裡,蜷著一個小小的人影。
蓁蓁躺在那裡,身上的舊衣服被撕得破爛,裸露的皮膚上滿是青紫的淤痕和抓傷。她一動不動,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眼睛空洞地睜著,望著漏風的屋頂,再也沒有了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