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因為你……我的三郎他……他本該跟他大哥二哥、跟虎妞兒一樣,是個黑壯結實、有把子好力氣的小牛犢!
嗚嗚……老天爺啊……我可憐的兒啊……他爹害了你啊……如今還說你不是這家人,還要趕咱娘倆出門啊……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呦!!!”
“轟隆!”
說著好像一個幾百斤的重物砸到地上,整個房子好像都被震得抖了幾下。應當是那婦人躺在了地上開始撒潑打滾。
“你!你……你這婆娘!又……又來了!我就……就隨口一說!你撒什麼潑!你起來!快起來!”
男人的聲音明顯慌了,帶著氣急敗壞卻又無可奈何的窘迫,顯然對這招束手無策。
屋外的吵嚷越發激烈,婦人捶地嚎哭的聲音地動山搖,男人的怒喝聲、周圍的勸解聲混亂地交織在一起,吵得王偉本就混沌的腦袋幾乎要炸開。
他覺得自己不能再躺下去了。
王偉——王三牛,撐著身下鋪著破舊葦席的土炕邊緣,試圖坐起來。
“娘……娘……彆……鬨了……”他張開嘴,但是發出的聲音虛弱嘶啞,像是風箱漏了氣,“娘……我……醒了……娘……”
他喚著,如同那個“夢”中無數次呼喚母親的小三牛。
記憶如潮水,帶著這孩童所有的喜怒哀樂、孺慕依賴,徹底與他融合,不分彼此。此刻,他就是王三牛。
一連喚了四五聲,屋外驚天動地的吵鬨聲和震地的轟響才突兀地一滯。
“呼啦!”
厚重的土布門簾被一股大力猛地掀開,帶起一陣風。昨夜那張讓他驚魂萬定的“黑熊臉”再次出現在門框!
“娘——!彆嚎了!三弟醒了!三弟醒了!快看!他叫娘呢!”
炸雷般的聲音在狹窄的土屋裡回蕩,感覺震得房梁上的灰又掉下來一層。
這一次,王偉(三牛)終於看清了。這人身材極為高大,骨架寬闊,差不多如後世的一米九,正是昨夜將他嚇暈過去的二哥——王二牛!
門簾外,沉重的腳步聲夾雜著婦人瞬間收起的哭嚎和慌亂的吸氣聲,魚貫湧入。
最前麵衝進來的婦人,身材壯碩異常,個子也隻比王二牛矮一個頭。
此刻她頭發散亂如草窩,臉上沾著塵土眼淚和鼻涕糊成的印痕,一身灰撲撲的粗布衣衫上粘滿了地上的浮灰,胸口因方才的激動而劇烈起伏——正是他的母親趙氏。
記憶中,她性情彪悍,唯獨對他這個體弱的幼子真是疼到了骨子裡。
緊隨其後的是一個中年滄桑版的王二牛,隻是臉龐輪廓更深,眼神帶著歲月打磨過的沉凝。
他就是這個家的男主人——王屠戶,名叫王金寶,他目光複雜地掃過炕上的兒子,看不出是厭煩還是彆的什麼。
第三個進來的是大哥王大牛。身形與王二牛仿佛,同樣的一身剽悍精壯,麵容與王二牛有七八分相似,隻是神情顯得敦厚些,此刻也正一臉焦急關切地望著三郎。
然後是一個明顯腳步慢些、透出不情願氣場的女子。
身材同樣高大粗壯,與王家這一家子黑熊精的氣質倒是極為“相配”。
臉盤很大,皮膚粗糙,眼神閃動間帶著一抹不易察覺的抗拒——她是隔壁村獵戶家的女兒,因遭了荒年,家裡為了活命,隻要了二兩銀子的彩禮就打發給了王大牛的大嫂劉氏。
在劉氏身後,又鑽進來兩個小的。
前麵一個是王虎妞,果真如記憶那般,像個黑鐵塔縮小版,才四歲,個頭比他還高出一個頭,黑黝黝的小臉帶著嬰兒肥。
後麵一個比之略小一點的男娃,是大哥的兒子,大名還沒正經取,按村裡習俗,先叫狗娃。
一大家子人——五頭人形成年“黑熊”,加上兩頭幼年“熊崽子”——擠在這間本就不算寬綽的臥室裡。光線似乎都暗了幾分。
“三郎!頭還疼不疼?”王母帶著哭腔撲到炕邊。
“三牛,嚇死哥了,感覺咋樣?”王大牛湊上來。
“娘!三叔醒了就能吃飯了吧?我餓!”狗娃聲音洪亮。
“哎呦,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王二牛聲如洪鐘。
……
七嘴八舌,聲浪疊加。
每個人的嗓門都出奇的大,如同炸雷在小小的土屋裡來回衝撞。房梁上的塵土簌簌而下,如同下了一場細密的灰雨。
本就虛弱不堪的王三牛被這亂糟糟的喧囂和聲浪震得頭昏腦漲,臉色肉眼可見地又白了幾分。
“娘……我……頭暈……太……吵了……”王三牛費力地擠出這幾個字。
王母也被這一屋子的聲音激得心煩意亂,猛地回頭,蒲扇般的大手一揮,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都出去!都給老娘滾出去!沒看三郎難受嗎!吵吵嚷嚷像什麼話!活都不用乾了嗎?都給我滾出去乾活!留我一個看著就行!”
母親一聲令下,效果立竿見影。眾人像被趕的鴨子一樣,挨挨擠擠地轉身往外湧。
隻有大嫂劉氏走在最後,步履拖遝。經過炕邊時,她刻意壓低了嗓門,但以她那高門大嗓的底子,即使“壓低”,那含混不清的嘀咕依然清晰地落入了每個人耳中:
“……哼……就他慣會裝可憐……撒個嬌抹個淚,娘就掏心窩子疼了……誰不是爹娘生的……”
王大牛臉色瞬間沉了下來,鐵青著臉,猛地一把攥住劉氏的胳膊,幾乎是半拖半拽地將她粗暴地扯出了門外,動作間帶著明顯的惱火。
屋裡終於安靜下來,隻留下飛揚的灰塵在光線裡緩緩沉降。王母心疼地看著炕上的兒子,粗糙有力、布滿老繭卻異常溫熱的手握住了王三牛冰涼細瘦的小手。
一種奇異的熱流,順著這粗糙的觸碰,流進了王三牛的身體裡。這感覺陌生,卻又帶著一絲來自記憶深處的、本能的依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