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還沒完全落到西山後麵,院門口就響起沉重的腳步聲和熟悉的、帶著點疲憊卻又響亮的說話聲。
“爹!二哥!回來了!”
虎妞和狗娃這倆小的耳朵尖,早就支棱著了。一聽這聲,立刻像兩根小炮仗似的從屋裡竄出來,撒丫子就往門口跑,小短腿倒騰得飛快。王三牛也跟著出了屋。
大門口,二哥王二牛像座移動的小山,肩膀寬厚得幾乎堵住了半邊門。
他吭哧吭哧把獨輪車上那個沾著油腥氣的舊木架子卸下來。架子上沒綁肉扇子,空空如也,看來肉賣得還不錯。
旁邊是老爹王金寶,依舊是那身沾著洗不淨血漬油光的粗布衣裳,手裡拎著個沉甸甸的小木桶。
“爹!二哥!今兒剩肉了嗎?多不?!”
虎妞衝到跟前,仰著黑黝黝的小臉,急切地問,眼珠子直往那小木桶裡瞅。狗娃也跟著扒桶沿。
王金寶把手裡的桶往地上一放,發出悶響。桶裡頭的東西也跟著晃蕩了幾下。能看到上麵蓋著幾片深綠的、有點蔫巴的樹葉。
“還行吧,”
王屠戶聲音悶悶的,
“後半晌那會兒人少了點,剩點瘦肉,還有一副心肝肺的下水,兩根筒骨棒子。都在這了。”
他用腳點了點木桶。
趕集沒賣掉的肉、下水、骨頭,就是家裡的福利項目了。
沒有冰,頂多擱井水裡鎮著,也放不了兩天。正好給自家這幾張能吃窮鬼神的肚子添點油水。
王三牛瞅了眼那桶,想到難怪這年代,家裡人還個個生得這般雄壯!
兩個小的一聽有肉,興奮得原地蹦高,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肉!晚上有肉吃嘍!”
“要吃肉肉!”
他倆光顧著高興,腦子裡隻有“吃”這一個念頭,哪管爹和二哥今天賺了多少錢,賣得少剩得多反而是他們巴不得的事。
這時,大哥王大牛和大嫂劉氏也扛著鋤頭回來了,正好在門口撞上。他們趁著天不曬了,又去地裡多乾了一陣,把剩下的那點水澆完。
王大牛身上沾著泥點子,一身的土腥汗味,看著老爹和桶,沒說話咧嘴一笑。
劉氏的目光則是直接戳進了那桶裡,她把手裡的鋤頭往牆邊一靠,就朝桶走過來:
“都啥?讓我看看。喲,精瘦的裡脊啊?下水倒是一副整的,心肝肺,不錯不錯,還有兩根好棒骨。”
她的語氣裡帶著點精打細算的滿足感,然後轉頭看向剛走過來的婆婆趙氏,
“娘,東西在這兒了,晚上咋弄?”
趙氏剛把洗好最後兩件衣服搭在架子上,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子,走過來瞅了眼桶裡:
“瘦精肉吃著柴……下水倒是實在東西。天熱……那就烙點發麵餅子,把肉和下水剁碎了,塞餅子裡做個肉饃吧,省事管飽,再熬上一大鍋棒骨湯配著吃”
“行!”
劉氏應得乾脆。雖然她平時嘴上抱怨多,但手腳也是真利索。答應一聲,立刻彎腰拎起那桶,邁開大步就往廚房走。他娘也跟著去幫忙。
王三牛則聽到大哥正和老爹、二哥說地裡的活。
“……我和翠花(劉氏小名)把西坡那六畝旱地的草都鏟利索了,順帶著把兩畝地的水也澆透了。地裡的苞穀秧子是差了點精氣神,水澆下去能緩一緩……”
王屠戶“嗯”了一聲,抽了口旱煙,沒多大反應,好像本該如此。
王三牛聽著,心裡那點不真實感又冒出來了。一天?六畝旱地除草外加給兩畝地澆透水?!
這活擱村裡其他壯勞力身上,兩三個人吭哧吭哧乾三四天都夠嗆!
尤其那水——是從遠處河溝裡挑來的水,不是自家的井!河溝離旱地那點距離倒也不算太遠,來回一趟也要小一公裡!
他記憶裡可太清楚了:彆人家壯漢澆地,都是用扁擔挑倆大水桶,晃晃悠悠走一路,肩膀壓得生疼,放下扁擔還得歇口氣才敢往地裡倒。
他家大哥王大牛呢?從來不碰扁擔!
嫌那玩意兒勒肩膀不得勁!直接左右手各提兩隻最大號的大木桶!
四隻桶加起來得有幾百多斤的水!照樣健步如飛,桶裡的水頂多起個波紋,連晃蕩大了都不會!
到地頭放下水桶,左右開弓唰唰唰幾下就把一大片地澆透了!大氣都不喘一口!
要不是胳膊不夠長,他大哥恨不得多在胳膊上再掛上幾桶!
記憶中還有那犁地……村裡彆的人家,要是沒頭牛幫忙拖犁,靠人拉那能累得脫層皮,一天也犁不了多少地。王家?
老爹、大哥、二哥,爺仨輪流上陣,抓著犁把子,腰一塌,腳下蹬泥地,猛地發力往前衝,那犁鏵在土裡翻出溝來,速度比牛拉還快!
所以農忙時,王家地裡活總是頭一個利索,完了就去彆的村或者鎮上給人乾短工,多掙一份錢!
這哪是人?這分明是披著人皮的超級牲口!
廚房裡很快傳來乒乒乓乓的動靜。王三牛走到廚房門口,沒進去。夕陽的光透過門框照進去,能看到大嫂劉氏正在和麵。
她從一個快有人高的陶麵缸裡往外挖麵。不是用碗!是直接抄起一個大號瓦盆!手插進去使勁一挖,嘩啦啦白黑混雜的麵粉就盛了一整盆!這分量,看得王三牛眼皮直跳。
這麵粉不像後世那麼白細,顏色發暗,裡麵裹著不少麥麩皮,看著就挺“糙”,應該就是後世的“全麥”麵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