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有了上次府試的經驗,也或許這次的準備十分充足,也可能是那驅蚊藥膏的功勞,這一晚竟沒被蚊蟲騷擾,王明遠這一覺睡得格外踏實。
雖然號舍牆壁縫隙裡透進來的夜風帶著濕冷的潮氣,讓他鼻頭略微有些發堵,但比起上次府試那徹骨的寒冷和嗡嗡作響的蚊蟲,已是好的太多了。
他睜開眼時,天色剛蒙蒙亮,考棚裡還是一片寂靜,隻有遠處傳來幾聲壓抑的咳嗽和衙役巡夜時輕微的腳步聲。
他活動了下有些僵硬的脖子,坐起身。
借著微弱的天光,他掃了眼周圍。
對麵的一排號舍裡,幾個學子睡得四仰八叉,其中一個半邊身子都快滑出狹窄的號舍了,腦袋歪在門框上,口水拉得老長。
一個路過的衙役皺著眉,用刀鞘不輕不重地捅了捅那學子的胳膊:“哎!醒醒!掉出來了可算作弊啊!”
那學子一個激靈,猛地驚醒,手忙腳亂地縮了回去,臉上還帶著懵懂和驚恐。
王明遠沒心思看熱鬨。
他感覺小腹有些發脹——他每日清晨都有如廁的習慣。
院試要連考三天,他昨天忍著沒怎麼喝水,就是算計著儘量把“大事”壓縮在一天一次,最好在清晨人少時解決。
他招呼不遠處一個衙役告知要去廁所,那衙役麵無表情地點點頭,走過來,熟門熟路地掏出那個熟悉的、刻著“屎”字的木頭戳子,在王明遠的試卷上“啪”地蓋了個鮮紅的印記。
王明遠嘴角抽了抽,心裡暗罵這規矩真夠膈應人的,但也隻能認命,快步跟著衙役走向那氣味愈發濃鬱的茅廁區域。
解決完生理問題,回來時感覺渾身都輕鬆了些。
他簡單用帶來的手巾打濕擦了擦手臉,又灌了兩小口水潤潤嗓子,便重新坐回那冰冷的木板凳上。
攤開卷子,昨天答完的第三題還得再檢查一遍。
檢查完沒有疏漏後,他便開始看第四題。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這道題比前幾道更抽象,也更考驗對儒家心性論的理解深度。
他略作沉吟,在草稿紙上寫下破題思路:
“性乃天授,道循性生,教為修道之途。三者如根、乾、枝,本末相承……”
他結合朱子“存天理,滅人欲”的注解,又融入一些王陽明“致良知”的影子,論述“性”是天賦,“道”是順應天性而行的準則,“教”則是通過學習和修養來體認並踐行此道的過程。三者環環相扣,缺一不可。
寫完這道題,日頭已經爬得老高,號舍裡開始悶熱起來,汗水順著鬢角往下淌。
他感覺肚子有點空,從考籃裡拿出大哥烙的餅子。
餅子被衙役掰得碎碎的,放了一天一夜,又乾又硬,看著就沒什麼食欲。
他就嚼了點張伯母準備的肉乾和點心,算是填了填肚子。
水也不敢多喝,隻小口抿了幾下潤潤喉嚨。
剛放下水囊,準備繼續答題,頭頂的天空卻毫無征兆地暗了下來。
方才還明晃晃的日頭,眨眼間就被厚厚的鉛灰色烏雲吞沒。
一陣帶著土腥氣的狂風猛地灌進號舍,吹得桌上的卷子嘩啦作響。
“要下雨了!”不知是誰低呼了一聲。
考棚裡瞬間響起一片壓抑的騷動和低聲的咒罵聲。
王明遠心裡“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他這號舍的頂棚看著就不牢靠!
顧不上多想,他立刻撲向第五題——那道關於統籌府域水利、保障糧產的策論。
筆尖在草稿紙上飛快遊走,將昨日打好的腹稿迅速謄寫:
“學生以為,欲解此弊,首在‘統’字。當設府級水利提舉司,統轄各縣河渠閘壩……”
他剛寫到“勘定各縣用水份額,依田畝多寡、旱情緩急,訂立輪灌章程”時,豆大的雨點就劈裡啪啦砸了下來!
幾乎是瞬間,暴雨傾盆!
雨點密集地敲打著號舍頂棚的瓦片,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緊接著,王明遠就感覺屁股下麵一涼!
他猛地低頭,隻見渾濁的雨水正順著背後牆壁那些他昨天用油紙堵過的縫隙,頑強地滲透進來,迅速在地麵彙成一小灘,並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大、蔓延!
他坐著的矮凳腿底部已經泡在了水裡!
“糟了!”王明遠頭皮發麻,手忙腳亂地抓起桌上最重要的卷子和草稿紙,高高舉起,生怕被打濕。
環顧這狹小的空間,根本無處可避!
情急之下,他瞥見那件昨晚當被褥的厚外衫。
也顧不得心疼了,小心放好試卷,他一把抓過來衣服,咬咬牙,“嗤啦”一聲,用力撕下幾條相對乾燥的布條。
然後飛快地衝到牆邊,用布條混合著昨天沒用完的油紙,對著那些漏水的縫隙又塞又堵!
冰冷的雨水混著泥漿,打濕了他的袖子和褲腿,黏糊糊地貼在身上,難受極了。但他顧不上這些,隻求能堵住一點是一點。
一番手忙腳亂的操作後,漏水的勢頭似乎被稍稍遏製了一些,至少不再是嘩嘩地流,而是變成了緩慢的滲滴。
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和汗水,也分不清是冷的還是急的,趕緊坐回那濕漉漉的矮凳上——凳子麵也濕了,但總比直接坐水裡強。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件已經濕了大半、沾滿泥汙的厚外衫折疊起來,墊在屁股下麵,勉強隔開一點濕冷。
然後,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用還算乾燥的手巾擦乾手和身上的水。
重新提筆,在昏暗的光線下,繼續書寫那份關乎他前程的策論。
筆尖劃過紙張,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風雨聲、隔壁號舍隱約傳來的啜泣聲(估計這位學子的考舍漏得更厲害),還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交織在一起。
“遇旱時節,提舉司居中調度,以烽火或快馬傳訊,協調上下遊開閘閉閘……”
他寫得飛快,緊趕慢趕。
當他落下最後一個字,長長籲出一口氣時,才發現天色已經完全黑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