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茂此刻所用的法子,卻明顯不同。
賬簿頁麵劃分清晰,每筆賬目都分列“借方”、“貸方”,對應關係明確。例如,方才賣出茯茶收五兩,他不僅記下“收錢五兩”,還在另一側對應記下“茯茶庫存減少幾何”。
采買筆墨紙張支出五百文,則同時記下“支出五百文”和“雜物增加相應價值”。
每一筆來龍去脈,清清楚楚,相互比對,仿佛有一張無形的網,將所有的錢財物資流動都井然有序地籠罩其中,一目了然。
周老太傅是何等人物?曆經三朝,協理過戶部錢糧,審閱過的賬冊不知凡幾,於經濟之道雖非專精,卻也見識廣博。
他隻站在那兒看了片刻,心中略一推演,便立刻明白了這種記賬方法的奧妙和巨大優勢!
這法子,比起傳統的單式記賬,何止是“清楚”二字可以形容!
它嚴謹、係統、便於核對查賬,極大減少了賬目混亂和營私舞弊的可能!
若說單式記賬是鄉間土路,坑窪難行;那眼前這法子,便是鋪設平整、經緯分明的官道!
“這……這記賬之法……”周老太傅忍不住低聲喃喃,心中瞬間翻起巨浪。
他想到的遠非一家商鋪之利。若此法能推行於府庫倉廩、各級衙門……那對於理清財政、杜絕貪墨、提高效率而言,其意義簡直難以估量!
許多此前難以查清的糊塗賬、陳年舊賬,或許都能借此理順!這簡直是理財管賬的一柄利器!
他按捺住心中的激動,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輕聲開口詢問:“這位掌櫃,冒昧打擾。老夫觀你這記賬之法,頗為新穎獨特,條理分明,似遠比尋常流水賬法來得高明。不知……此法是你自己所創?”
李茂正全神貫注地算賬,聞聲抬起頭,見是一位氣度不凡的老者發問,連忙放下筆,恭敬起身回答:“老先生謬讚了。小子豈有這般能耐?這記賬法子,並非我所創。”
“哦?”周老太傅眼中精光一閃,興趣更濃,“那不知源自哪位大家之手?老夫對此道略有興趣,卻從未見過如此妙法。”
李茂雖然謹慎,但看老者神色坦然,眼神澄澈,並無惡意。
又想到王明遠曾說過這記賬法若能推廣也是好事,他便稍稍遲疑了一下,還是如實答道:
“回老先生的話,這法子是我一位同窗好友所授。他於算學一道頗有天分,嫌舊式記賬繁瑣易錯,便琢磨改良了此法,說是叫什麼‘複式記賬法’,又細分為‘借貸記賬法’。他言道此法便於核對,不易出錯,便教給了我,讓我打理鋪子賬目時使用,讓老先生見笑了。”
他語氣恭敬,卻也沒刻意誇大,隻說是同窗所授,為了記賬方便。
“同窗好友?”周老太傅心中又是一動,追問道:“不知掌櫃的這位同窗,如今何在?可是在嶽麓書院求學?”他一路上聽說這鋪子與書院學子關聯頗深,甚至那火爆的《滄海一聲笑》便是嶽麓書院的學子所傳唱。
“正是。”李茂點頭,“他如今正在嶽麓書院就讀,姓王,名明遠,字仲默。”
“王明遠……仲默……”周老太傅將這名字在心裡默念了兩遍,眼中訝異與讚賞之色更濃。
一個書院學子,竟能琢磨出如此精妙實用的算學之法?聽這掌櫃語氣,似乎於對方而言,這還隻是“一時興起”、“為了方便”所創?
此子於經濟實務之道,竟有如此天賦?!
周老太傅晚年致仕後,反而對經世致用的實務學問越發感興趣,尤其深感算學對於治國理財的重要性,此刻聽聞此法竟出自一年輕學子之手,怎能不讓他又驚又喜,心生無限好奇?
他強壓下立刻想去書院見見此子的衝動,對李茂頷首微笑:“原來如此。多謝掌櫃解惑。此法精妙,令友大才。”
李茂雖不知老者具體身份,但看其氣度談吐,心知必是非凡人物,連忙躬身:“多謝老先生誇獎,我那同窗聽後也定會欣喜。”
周老太傅笑了笑,拿起那包好的茯茶,又深深看了一眼那本攤開的賬簿,這才轉身,不疾不徐地走出了鋪子。
午後的陽光灑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老人心中卻遠不如表麵這般平靜。
“複式記賬法……借貸記賬法……王明遠……”他一邊踱步,一邊在心中反複思量,“沒想到此番回鄉,竟還能遇到如此驚喜。嶽麓書院……果然藏龍臥虎。看來幾日後的書院講經,老夫更要好好期待一番了。或許……真能遇上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
想到此處,周老太傅嘴角不由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腳步也似乎更輕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