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團圓飯吃得熱鬨又暖心,送走了同樣也是心滿意足的師兄和李茂,兩人便回到了書院。
狗娃摸著圓滾滾的肚皮,打了個飽嗝,眼睛卻還亮晶晶的:“三叔,咱出去走走吧?吃得太撐了,消消食!順便去山上看看,聽說從高處看湘江府除夕夜的燈火,可好看了!”
王明遠也覺著還有些撐,便點了點頭:“好,就去走走。穿厚實些,山上風大。”
兩人披上厚厚的棉襖,裹得嚴嚴實實,提著盞燈籠,深一腳淺一腳地出了齋舍,沿著熟悉的山道慢慢往上爬,一邊爬一邊聊著家中的趣事。
越往上走,視野越發開闊。
回頭望去,山下的湘江府城仿佛一個巨大的、綴滿了繁星的光池,無數燈火彙聚成一片朦朧而溫暖的光海,與漆黑的天幕交相輝映。
隱約還能聽到極遠處傳來的、零零星星的爆竹聲響,更襯得這山間的夜靜謐而深邃。
“真好看啊!”狗娃看得呆了,張大嘴巴,嗬出的白氣瞬間被風吹散。
王明遠也駐足凝望,心中感慨。千裡之外,家鄉的親人,此刻是否也正圍爐夜話,望著同樣的星空?
就在這時,一陣若有若無、斷斷續續的樂聲,順著風飄了過來。
那聲音嗚嗚咽咽,低沉蕭索,帶著一股化不開的悲涼,在這萬家燈火的喜慶除夕夜裡,顯得格外突兀和刺心。
王明遠微微蹙眉,側耳細聽。是簫聲?還是塤聲?他辨不分明,隻覺得那樂聲如泣如訴,充滿了難以言說的孤寂和哀傷,聽得人心頭莫名發緊。
“三叔,你聽……啥聲音?咋聽著這麼難受呢?不會有鬼在叫吧?”狗娃也聽到了,縮了縮脖子,小聲問。
樂聲傳來的方向,似乎就在前方不遠處的那個觀景涼亭,王明遠示意狗娃放輕腳步,兩人借著月光和燈籠的光,慢慢靠近。
隻見涼亭的飛簷翹角下,一個清瘦的身影背對著他們,倚靠在冰涼的亭柱上,微微仰頭望著山下的燈火,手中似乎持著一件管狀樂器,那悲涼的樂聲正是由此而來。
寒風卷起他單薄的衣袂,那背影在清冷月光和遠處暖光映照下,顯得無比孤寂,仿佛與周遭所有的熱鬨歡慶都隔絕開來。
是他?元滄瀾?
王明遠心中了然。除了他,這書院除夕之夜還有誰會有如此心境?
他正猶豫著是否要悄然離去,免得打擾對方,那樂聲卻恰在此時,戛然而止。
亭中之人也發現了他們,清冷的聲音隨即傳來,打破了夜的寂靜:“前方可是明遠兄和狗娃?你們也是來山上看景的麼?若不嫌棄,可來亭中一觀,此處視野極好。”
果然是元滄瀾。
王明遠見已被發現,便不再準備退去,便領著狗娃走上前去,拱手道:“元寶兄,除夕安康。我二人吃的有些飽,出來走走消食,順便看看湘江府的夜景,沒想到在此偶遇。”
燈籠裡的火光靠近,能看到元滄瀾臉上依舊是那副沒什麼表情的淡漠樣子,但眼底深處那抹未來得及完全掩去的哀戚,在月光下無所遁形。他手中握著的,是一支深褐色的竹簫。
他微微頷首,算是回禮,目光也投向山下:“是啊,除夕安康。此處是觀景最佳所在,我幼時……常來。”
王明遠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隻見湘江府城的夜景果然儘收眼底,比方才路上所見更為壯觀。
但他此刻心思卻不在景上,看著元滄瀾這副模樣,想起他那日的贈書和那句“最不缺的便是時間”,心中不忍,遲疑了一下,還是開口勸慰道:“元寶兄……除夕守歲,本該是團圓喜慶之時,你方才那簫聲……甚是悲切,可是又在思念故人?還需……放寬心些才是。”
元滄瀾沉默了片刻,沒有立刻回答,隻是望著那片璀璨的燈火,眼神有些飄忽,仿佛透過眼前的景象看到了很遠的地方。
良久,他才輕輕開口,聲音低沉得幾乎要散在風裡:“是啊,思念故人……明遠兄,你可知,我小時候,娘親來書院探望外公和舅舅時,最喜歡帶著我,就站在這亭子裡,指著山下那一片燈火告訴我,那每一盞亮著的燈後麵,都是一個家,都有等著親人歸來的溫暖。”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懷念和顫抖。
王明遠安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我娘她……總是希望我開心,希望我什麼都好。她臨走前……還拉著我的手說,讓我彆為她傷心,說她……不值得。”元滄瀾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個字輕得像歎息,卻帶著錐心的痛楚。
他忽然轉過頭,看向王明遠,月光下,他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眼神裡有一種壓抑到極致後反而呈現出的奇異平靜:“明遠兄,你……想聽個故事嗎?一個很老套,甚至有些……可笑的故事。你是不是也一直好奇,為何我會留在書院丁憂,而非歸家?”
王明遠迎上他那近乎祈求的目光,鄭重地點點頭:“元寶兄若願說,明遠願聞其詳。”
他知道,這些話壓在對方心裡太久太重,此刻或許正是需要一個傾聽的出口。
元滄瀾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仿佛要借此壓下翻湧的情緒,然後緩緩開口,聲音平鋪直敘,卻字字帶著冰冷的寒意:
“我娘親,是這嶽麓書院已故的盧山長最小的女兒。因自幼喪母,外公和幾位舅舅對她極是寵愛,加之書院環境單純,她……性子被養得十分天真爛漫,甚至可以說……不諳世事。”
“她十六歲那年,書院來了一位遊學的秦陝學子。那人……家境貧寒,卻生得一副好皮囊,更兼巧舌如簧,最擅甜言蜜語。他對我娘親百般殷勤,一來二去,便輕易俘獲了她的芳心。”
元滄瀾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卻極其冰冷的嘲諷弧度:“很老套的開局,是不是?”
“我娘鐵了心要隨他遠嫁秦陝。外公和舅舅們起初極力反對,直言此人心術未必端正,且兩家門第、心性差距太大,絕非良配。可我娘……她那時被情愛蒙了眼,竟以死相逼。外公他們……終究拗不過她。”
“那男子倒也爭氣,借著外公和舅舅的幫襯,次年便考過了鄉試,中了舉人。我娘當時歡喜極了,以為苦儘甘來,不久後便有了我。”
“她一個自小在湘江水土養大的女兒家,驟然去了乾燥苦寒的北地,諸般不適。可她為了那人,生生咬牙忍了下來。她學著打理家務,學著伺候婆母……甚至,她還笨手笨腳地學著下廚。”
說到“下廚”二字時,元滄瀾的聲音有了一絲極細微的波動,他頓了頓,才繼續道:“她真的很笨,學了許久,也隻勉強學會了做燴麵片這一樣。做得時鹹時淡,麵片也厚薄不均……可那卻是我小時候吃得最多,也是……最難忘的味道。”
王明遠想起昨晚他吃到麵片時失態落淚的情景,心中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