齋舍裡,油燈的光暈將狗娃那張掛滿淚痕、寫滿了委屈和茫然的臉照得格外清晰。
王明遠第一個念頭就是狗娃在食肆乾活受了委屈,或是被哪個不開眼的同窗、雜役給刁難了。
自家這孩子性子實誠,力氣是大,但心眼直,出門在外最容易吃虧。
“狗娃?怎麼回事?誰欺負你了?跟三叔說!”
狗娃這會見到三叔,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嘴巴一癟,剛止住一點的眼淚又湧了出來。
抽抽噎噎地把下午朱大娘怎麼叫他幫忙,怎麼見到了那個叫墩妹兒的姑娘,對方怎麼問那些奇怪的問題,最後怎麼鬨翻,還挨了一巴掌的事情,斷斷續續、顛三倒四地說了出來。
王明遠起初聽得眉頭緊鎖,心裡也竄起一股火氣,以為是狗娃在外頭被人平白無故欺負了。
但聽到後麵,尤其是“相看”二字,再結合狗娃這遠超年齡的體格和那朱大娘平日裡的做派,他大概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這……這分明是一場由朱大娘自作主張、稀裡糊塗牽線,而雙方信息嚴重不對稱導致的烏龍鬨劇!
他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朱大娘一心做媒,給自家侄女把狗娃誇出花來;那小朱姑娘相看意中人,滿心期待;而自家這個傻狗娃,完全沒開竅,腦子裡除了乾活吃飯和王明遠,壓根沒那根弦,隻當是幫忙和吃零嘴……
這誤會鬨得,真是讓人又好氣又好笑。
一旁的李昭也是剛才正好回來,正趕上狗娃那副委屈巴巴的樣子被王明遠帶進齋舍,此刻進門後再聽到狗娃的敘述,尤其是聽到狗娃居然挨了一巴掌,頓時就炸了。
“豈有此理!”李昭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油燈都晃了晃,“那胖……那朱大娘怎麼回事?拉郎配也沒這麼硬來的!還有那姑娘,問親事不成就能動手打人?憑什麼啊!
狗娃彆怕!走!叔這就帶你找她去!非得讓她給你賠禮道歉不可!反了天了還!”
說著就要拉狗娃起來,一副立刻就要去理論乾架的架勢。
狗娃卻連忙反手抓住李昭的胳膊,急急地搖頭,帶著濃重的鼻音:“彆!李昭叔,彆去!”
“為啥不去?她打你還有理了?”李昭瞪眼。
狗娃低下頭,手指絞著衣角,聲音小了下去,帶著濃濃的擔憂和害怕:“我……我怕……萬一,萬一鬨開了,書院的其他管事……都知道我才九歲……他們會不會……會不會覺得我年紀太小,不懂事,淨惹麻煩,就不要我乾活了?
我……我喜歡在食肆乾活,能學手藝,能吃飽飯……我不想走……”
他說著,眼圈又紅了。
比起挨那一巴掌的委屈和羞辱,他更害怕失去這份好不容易得來的、能讓他感到充實和快樂的事情。
湘江府人生地不熟,除了三叔,食肆就是他最熟悉、最能找到存在感的地方了。
王明遠聽到這裡,心裡那點哭笑不得的感覺瞬間被一股酸澀的心疼所取代。
他歎了口氣,伸手用力揉了揉狗娃的腦袋,聲音放緩了下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傻小子,胡思亂想什麼!”
他看著狗娃抬起的、依舊帶著不安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訴他:
“狗娃,你記住三叔的話。書院也好,食肆也罷,用人看的不是你年紀幾歲,而是你活乾得怎麼樣,人品是否端正。
你這半年在食肆,乾活從不偷奸耍滑,比多少年紀比你大的人都賣力、都踏實,劉大叔和管事誇過你多少次?大家都看在眼裡。就為這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誤會,沒人會不要你。”
他頓了頓,繼續給狗娃吃定心丸:“退一萬步講,就算……就算真有什麼萬一,這書院食肆待不下去了,湘江府這麼大,酒樓飯館那麼多,以你的手藝和這股實在勁兒,還怕找不到活乾?
再不濟,還有你李茂叔和季伯父呢,讓他們幫你打聽安排,總能找到落腳的地方。
天塌不下來,知道嗎?以後遇到什麼事,不許自己一個人憋著瞎想,一定要告訴三叔,記住了沒?”
狗娃聽著王明遠沉穩有力的話語,看著三叔眼中信任和鼓勵的光芒,心裡那塊沉甸甸的大石頭仿佛一下子被搬開了大半。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重重地點頭:“嗯!記住了,三叔!”
王明遠欣慰地笑了笑,隨即神色又認真起來:“不過,此事雖然是個誤會,但也不能就這麼算了。朱大娘辦事不妥當,沒提前跟你說明白,險些造成更大誤會,這是她的不是。
她那侄女不問青紅皂白就動手打人,更是錯上加錯。於情於理,我們都得去找朱大娘說清楚。不是去吵架鬨事,而是要把道理講明白。最起碼,她欠你一個道歉。”
李昭在一旁立刻附和:“對!明遠兄說得在理!咱們占著理呢!必須得說道說道!不過我也是被氣昏了頭了,這才想到那朱大嬸應該是下值了。明日……明日一早咱們就去!我陪你們一起去!”
他摩拳擦掌,一副要去主持公道的模樣。
狗娃看著三叔和李昭叔都這麼維護自己,心裡那點殘存的委屈徹底被暖意取代,黑紅的臉上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笑容,小聲說:“其實……其實我現在想想,也沒那麼氣了……那個小朱姐……可能也是急了……而且,我確實吃了她不少零嘴……”
王明遠和李昭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這孩子,氣性來得快,去得也快,心地還是那麼憨厚善良。
然而,次日一早,還沒等王明遠他們去找朱大娘,朱大娘反倒先找上門來了。
朱大娘昨晚下值剛回家,就碰到了哭哭啼啼跑回家找她的侄女,然後便從侄女那裡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經過,她這才知道自己可能真乾了錯事了!
狗娃這小子實誠,應該是真沒撒謊的,可是這九歲就長這體格,說出去誰信啊!
所以,一大早她就慌慌張張的來了書院,找和狗娃相熟的劉大叔打聽後才知道,她真是搞了個大烏龍!
於是就連忙尋摸東西去上門道歉,這會她一見到王明遠和狗娃,就連忙上前。
“王公子,狗娃……哎呦,真是對不住!對不住!”朱大娘搓著手,胖臉上堆滿了窘迫的笑,“昨天那事兒……都怪我!都怪我老婆子沒打聽清楚,也沒跟狗娃說明白,就瞎張羅!鬨出這麼大個誤會!我家那傻侄女也是個沒輕沒重的,咋還能動手呢!我昨晚已經狠狠罵過她了!狗娃,你千萬彆往心裡去,大娘給你賠不是了!”
她態度誠懇,搶先一步把錯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倒讓原本還想理論幾句的李昭一下子沒了脾氣,張著嘴不知該說啥好。
王明遠見對方如此,也不好再過多追究,便淡淡道:“朱大娘既已知道是誤會便好。狗娃年紀小,經的事少,昨日也確實受了些驚嚇。以後此類事宜,還望大娘謹慎些為好。”
“是是是!王公子說的是!以後再不敢了!保證沒下次了!”朱大娘連連保證,又拿出一個小布包塞給狗娃,“狗娃,這點心你拿著吃,算大娘一點心意,給你壓壓驚……”
狗娃看著那包點心,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連連擺手:“不,不用了,朱大娘,我……我吃過早飯了。”
經過這事,狗娃算是牢牢記住了:以後在外頭,絕對不能隨便吃彆人給的東西,尤其是免費的!代價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