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山那場開誠布公的談話,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王明遠心底轟然炸響,餘波久久未平。
周老太傅的話語,那些關於“直臣”、“權臣”、“能臣”的選擇,關於惋惜與期許,關於記名弟子的承諾,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讓他一連數日都有些心神恍惚,咀嚼回味著其中的深意。
他本以為此事會如細雨潤物般,悄然進行,至少會有一段緩衝的時日。
然而,他遠遠低估了周老太傅在嶽麓書院、乃至整個湘江士林中的影響力,以及這位老人行事之果決。
就在那次談話後的第三日午後,王明遠正在甲班課舍凝神聽講,忽見監院的鄭教諭步履略顯急促地走入,與授課的經義教諭低聲耳語了幾句。
那位素來嚴肅的經義教諭臉上竟瞬間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詫,目光下意識地朝王明遠的方向掃了一眼,雖很快收斂,但那瞬間的異樣已足以讓敏銳的同窗察覺。
課舍內原本凝神貫注的氣氛,頓時泛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
緊接著,不到半日功夫,一個如同巨石投湖的消息,便以驚人的速度席卷了整個書院,從山長、教諭到最普通的雜役,從甲班翹楚到丙班末學,無人不在議論:
致仕歸隱的太子太傅、文淵閣大學士周時雍周老大人,竟正式放出風聲,收原乙班,現已升入甲班的學子王明遠為記名弟子!
消息傳開,整個嶽麓書院瞬間嘩然!
要知道,周老太傅名滿天下,門生故吏遍布朝野,但其擇徒之嚴苛亦是出了名的。
正式入室的親傳弟子寥寥無幾,且多為早已名動一方的才俊或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員。如今他雖致仕隱居書院,但其地位超然,能得他偶爾講學點撥已是莫大榮幸,多少人削尖了腦袋想得他一絲青睞而不可得。
如今,他竟主動收了一個年僅十二、入院尚不足一年的年輕秀才為記名弟子?!
這簡直是破天荒的事情!
一時間,書院各處,茶餘飯後,廊下齋舍,甚至食肆灶旁,處處都能聽到壓低的、充滿各種情緒的議論聲。
“真的假的?周老大人收徒了?還是那個王明遠?”
“千真萬確!監院那邊都傳遍了!說是老大人親口所言!”
“王明遠?是那個書法極好、算學被老大人盛讚、年前還拿了乙班頭名膏火銀的王仲默?”
“除了他還有誰!我的天,這可是天大的造化啊!”
“記名弟子也是弟子啊!有了這層身份,日後科舉仕途…嘖嘖,簡直不敢想!”
“他究竟有何過人之處?竟能入周老法眼?”
羨慕、驚歎、好奇、探究…種種目光如同實質般聚焦到王明遠身上。
他走在書院中,總能感受到來自四麵八方的注視,以及在他經過後瞬間響起的竊竊私語。
王明遠儘可能保持著平靜,該上課上課,該讀書讀書,但心下也是波瀾起伏。
他沒想到老太傅動作如此之快,如此乾脆,讓他既感激,又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壓力。
但同樣伴隨此事而來的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也讓王明遠不勝唏噓。
大多數同窗,如甲班的羅敬榮、顧亦桉等人,雖也羨慕,但更多的是拱手道賀,言語間帶著真誠的祝福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經此一事,王明遠在他們眼中的身份已然不同,不再是單純的同窗,更隱隱有了“周老傳人”的光環。
乙班、丙班中不少相識的學子,見麵時笑容也熱絡殷勤了許多,言語間不乏討好與打探。
然而,也有微妙的變化在悄然發生。
此前有幾個與王明遠還算談得來、時常一起討論經義、交流課業的同窗,如今見到他,笑容卻顯得有些勉強和疏離。
打招呼依舊打招呼,但那份曾經的隨意和親近感,卻仿佛隔了一層看不見的膜。有時他主動想如往常般討論問題,對方卻會借口“不敢叨擾”、“還需再想想”而匆匆結束話題。
一次午間在食肆,王明遠恰好聽到不遠處兩個背對著他的同窗低聲交談,話語斷斷續續飄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