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衝出食肆後,兩條長腿跑得飛快,壯實的身軀帶起一陣風,穿過書院青石板鋪就的巷道,直奔藏書樓。
今日沒有大講,此刻三叔應該在藏書樓看書。
直至快到樓前時,他才猛地刹住腳步,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喘著氣。
藏書樓是清靜之地,規矩嚴,他不敢造次。
強壓下滿心的驚惶,狗娃找到樓前當值的管事,聲音因急促的奔跑和緊張而帶著明顯的顫抖:“管……管事先生,勞……勞煩您,幫我找一下在樓裡看書的王明遠王相公,就……就說他家裡人……有十萬火急的事找他!求您了!”
他黑紅的臉上寫滿了焦慮,額頭上全是汗。
管事見他這副模樣,不敢怠慢,連忙進去通傳。
不一會兒,王明遠的身影出現在藏書樓門口。
他今日穿著一身半舊的青衫,手裡還拿著一卷剛摘抄好的筆記,眉宇間帶著沉浸書海後的沉靜。
見到狗娃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他微微一怔,快步上前:“狗娃?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可是……”
“三叔!”狗娃一見王明遠,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又像是憋著的恐懼終於找到了宣泄口,聲音都帶上了哭腔,也顧不上周圍偶爾投來的目光,一把抓住王明遠的胳膊,語無倫次地急聲道:
“不是我!是……是二叔!是二叔不好了!我剛在食肆聽到教諭們說……說西北邊關出大事了!定國公他……他巡邊遭了韃子埋伏,全軍覆沒!國公爺他……他生死不明!
二叔可是國公爺的親衛啊!三叔!二叔他……二叔會不會……”
王明遠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乾乾淨淨,手裡的筆記也“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他隻覺得耳邊“嗡”的一聲,仿佛有一口巨鐘在腦海裡狠狠撞響,震得他神魂欲裂。
定國公……全軍覆沒……生死不明……
二哥王二牛!
那個從小話不多,卻總用寬厚肩膀護著他,會偷偷給他塞吃的,會笨拙地安慰他“以後誰欺負你了告訴二哥,二哥保護你”的憨實兄長;
那個在清水村的土路上,眼睛亮得驚人,對他說“哥想去邊關,想跟定國公那樣的大英雄一起殺韃子,保衛咱們秦陝,保衛咱這個家”的少年;
那個在離彆時,用力拍著他肩膀,說“好三郎,日後好好讀書,給咱老王家爭氣,哥這邊也一起給咱家爭氣”的兄長……
王明遠感覺自己心口像是被一隻冰冷的鐵爪狠狠攥住,揪心地疼,疼得他幾乎喘不上氣。
他猛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強行將翻江倒海的恐慌和悲痛壓了下去。
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小蒙童了,是家裡如今的主心骨,他不能亂。
“狗娃,彆自己嚇自己!消息尚未證實,未必就如傳聞那般!你先回院子等著你爹,穩住心神,莫要胡思亂想,更不要再對外人提起此事。”
王明遠沉聲吩咐,彎腰撿起地上的書卷,手指用力到骨節發白,“我這就去尋專管邸報的教諭打聽清楚。”
說完,王明遠轉身便走,腳步看似沉穩,細看卻比平日急促了許多。
他徑直找到了書院負責收發、傳閱朝廷邸報的一位老教諭。
亮明身份,強壓著心急如焚,委婉詢問近日是否有關於西北邊關的緊要公文或消息傳達。
那老教諭見他麵色凝重,語氣急切,又知道他是近日書院風頭正盛的秦陝解元、周老門生,略一沉吟,倒是沒有過多為難,從一摞尚未正式張貼公布的文書中,抽出了一份遞給他。
“王相公自己看吧。此事……唉,朝廷尚未明發天下,但想必也瞞不住了。程老國公……可惜了啊……”
王明遠接過那薄薄卻重逾千斤的紙頁,目光飛快地掃過上麵的文字。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紮進他的眼睛裡,紮進他的心裡。
“……遇伏……激戰……損失慘重……國公下落不明……正在竭力搜尋……”
白紙黑字,冰冷而殘酷地證實了狗娃聽來的傳聞。
雖然邸報用語謹慎,並未直言國公已遭不測,但“下落不明”四個字在那種慘烈的背景下,往往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二哥……二哥應該就在那“損失慘重”的隊伍裡!
他可是國公的親衛!
王明遠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不得不伸手扶住旁邊的桌案才勉強站穩。
鼻腔裡酸澀得厲害,眼前水汽彌漫,但他死死咬住牙關,硬生生將那股淚意逼了回去。
他向老教諭深深一揖,啞聲道謝,將邸報緩緩遞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著千斤重鐐。
回去的路上,陽光明媚,書院裡依舊書聲琅琅,一派寧靜祥和,卻與他內心的冰寒刺骨形成了絕望的對比。
他想起二哥離家從軍前的那個晚上,兄弟倆坐在院門口的老杏樹下,二哥仰頭看著天上的星星,小聲說:“三郎,等二哥立了功,當了將軍,以後你當了大官,咱兄弟倆一起,讓咱爹娘過上好日子,讓咱家都過上好日子……”
言猶在耳,斯人何在?
還有爹娘……年紀大了,如何經受得住這般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