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偏西,王明遠才抱著幾卷剛從藏書閣借來的書籍回到青竹苑。
院門虛掩著,他剛推開,一個黑影就嗖地竄到了跟前,嚇了他一跳。
是狗娃。
這小子搓著一雙沾著泥巴的大手,黑紅臉膛上帶著急切:“三叔!你可算回來了!我要跟你說個事兒!”
王明遠被他這架勢弄得一愣,一邊彎腰放下書箱,一邊隨口問:“咋了?撿著金元寶了?還是你新琢磨的菜式大獲成功了?”
“哎呀!不是不是!”狗娃急得直跺腳,“是陳香哥!他全都告訴我了,我全明白了!”
他竹筒倒豆子似的,劈裡啪啦就把下午怎麼差點把竹子刨了準備種韭菜小蔥、陳香怎麼攔下他、怎麼解釋“試種田”、最後怎麼說起自己逃荒要飯、爹被餓死的往事,一股腦全說了出來。
“陳香哥說他折騰這些地,不是為了自己吃,是想找出能多打糧食的法子!說要是畝產哪怕多一成,荒年就能多活好多人!他爹……就是活活餓沒的啊!三叔……”
狗娃說到最後,聲音都帶上了哽咽,用力抹了把臉。
“而且,他天天點燈熬油地看書看到天亮,不是在讀那些考科舉的書,是在翻各種農書,找能讓地裡多打糧食的法子!怪不得他瘦成那樣,這都是熬的啊!”
“我……我以前還瞎琢磨,以為他是舉人老爺,脾氣怪,折騰人……我真不是個東西!我對不住陳香哥!”
王明遠臉上的輕鬆笑意早沒了,聽著狗娃的敘述,他慢慢直起身,眉頭微微蹙起,眼神裡是顯而易見的震動。
他想起陳香在講堂上引經據典、鋒芒畢露的樣子,想起藏書閣裡那非人的閱讀速度,更想起他那總是帶著倦意、與年齡不符的蒼白臉色……
原來這一切的背後,竟是這樣一個沉重到讓人喘不過氣的原因?
那股拚了命鑽研、近乎自虐般的苦熬,不是為了科舉虛名,而是為了這樣一個,近乎悲壯的願望?
王明遠隻覺得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悶悶的,又滾燙。
他張了張嘴,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狗娃卻還沒說完,他吸溜一下鼻子,又猛地想起什麼,急吼吼地補充:“對了對了!三叔!我一激動,就把你以前跟我說的那些,啥輪著種地不讓地累著、咋選飽滿種子、還有堆肥漚肥更肥田的竅門。反正我知道的,都跟陳香哥說了!”
他黑臉上泛起一絲不好意思的紅暈,撓著頭:“我、我還說了,這些好多都是三叔你教的。陳香哥一聽,眼睛更亮了!抓著我胳膊問了好幾遍‘真是王師兄說的?’我看他那樣子,是真想跟你請教!就是、就是他那人臉皮薄,肯定不好意思自個兒開口……”
狗娃眼巴巴地望著王明遠,語氣裡帶著懇求:“三叔,陳香哥人真好,心善!就是太可憐了,一個人憋著乾這麼大件事,累得都沒人樣了。你能……能幫幫他不?我知道你學問大,懂得多!”
王明遠聽完,沉默了片刻。
此事,於情,陳香誌存高遠,心懷悲憫,值得一助;
於理,若真能在農事上有所突破,於國於民,皆是莫大功德。
這個世道,缺的就是這等腳踏實地、真想為百姓做點實事的人。
他深吸一口氣,再抬眼時,目光已然變得沉靜而堅定。
他抬手拍了拍狗娃結實的肩膀:“行了,我知道了。這事我記下了。去,看看還有什麼菜,晚上,去請陳兄過來一起吃個便飯。”
“哎!好嘞!”狗娃一聽這話,頓時眉開眼笑,仿佛肩上卸下千斤重擔,旋風似的衝進了灶房,叮叮當當忙活起來。
王明遠看著他的背影,無奈地搖搖頭,心裡卻已開始琢磨該如何與那位“心思異於常人”的天才同窗打交道。
晚上,飯菜的香氣再次飄滿小院。
這回桌上明顯豐盛了不少,狗娃拿出了看家本領。
陳香果然被狗娃生拉硬拽地請了過來。
他依舊穿著那身半舊灰布褂子,手腳似乎有些僵硬,眼神瞟過王明遠時,帶著些明顯的局促和不易察覺的期待?
三人默默吃著飯,氣氛有點微妙的安靜。
狗娃急得在桌子底下直踹王明遠的凳子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