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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王明遠是被凍醒的。
號舍裡仿佛比昨天又冷了幾分,嗬出的氣都帶著白霧。
他趕緊起身小心活動取暖,心裡暗叫僥幸,多虧了師母和定國公府送的厚衣裘袍和那雙皮質手套,不然這等天氣,彆說答題,凍也凍僵了。
他瞥見對麵號舍一位已經早起答題的考生,寫幾個字就要把手湊到嘴邊哈半天氣,或者放到那微弱的小火爐上烤一烤,效率低下不說,看著都替他著急。
他不敢怠慢,繼續將那雙皮質手套戴上,雖然戴著寫字終究不如徒手靈活,但至少能保證手指不被凍僵,能夠正常握筆,反正現在答題隻是在稿紙上先起草答案。
今天,將是真正的硬仗——策論。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努力讓頭腦清醒到極致,然後鋪開了稿紙。
策論最能體現一個士子的真才實學和經世抱負,也是考官重點評判的依據,堪稱決勝的關鍵。
七道策論題,他昨晚已經簡略看過,涉及時政、吏治、民生、邊防、財政、教化,包羅萬象,王明遠再次逐字逐句地仔細閱讀。
第一道題,便直指當前最敏感的邊關局勢:“論邊陲安攘之策”。題目大意是探討麵對北方邊患,朝廷應采取何種戰略,是安於現狀、鞏固防守,還是主動出擊、犁庭掃穴?
這道題可謂直指當下朝堂熱議的焦點,也極易考察出答題者的立場、膽識乃至背後的派係傾向,王明遠心中凜然。若是不明就裡,很容易陷入非此即彼的爭論,還好他知道二哥王二牛如今在定國公麾下屢立戰功,邊關形勢已非往年可比。
更重要的是,他通過師父崔侍郎也知道東宮那位太子殿下似乎性喜兵事,好大喜功,朝中廢黜之聲近年來時有耳聞,陛下甚至也大為不喜。
那麼此題,或許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沉吟良久,落筆極為謹慎。
首先,他並未急於表態,而是從宏觀層麵分析當前國力、軍備、民情是否支持一場可能曠日持久的戰事,剖析了主動出擊的潛在收益與巨大風險。
接著,筆鋒一轉,強調“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輕動,亦不可畏懼不前。
最終,他落腳於“廟算多者勝”,將決策權歸於朝廷“廟堂”,歸於“聖心獨斷”,表示身為臣子,無論戰和,都應恪儘職守,練兵囤糧,安頓百姓,做好萬全準備,以應時變。
通篇立論穩健,分析透徹,既展現了見識,又保持了臣子的本分。
答完這道題,他已感覺手心微微見汗,不是熱的,是精神高度集中所致。
稍事休息,他看向第二題。這道題更是讓他頭疼,題目直指近年來東南沿海屢受倭寇、海盜侵擾之事,有大臣上書建議“嚴申海禁,片板不得下海”,以絕後患,詢問考生看法。
王明遠眉頭緊鎖,這分明是朝中保守派的聲音!
他從前世記憶中自然深知閉關鎖國的巨大危害,但在此刻的朝堂上,這卻是一個極具爭議的話題。
若像上題一樣和稀泥,說些“禁亦有理,開亦有道,全憑聖裁”的套話,或許安全,但絕難出彩,甚至可能被閱卷官視為缺乏主見。
王明遠想起周老太傅教導的“讀書當有濟世之誌”,又想起遊曆時聽聞沿海百姓依海為生的艱辛,以及本朝從開海帶以來的貿易繁榮。
他決定,還是要依據本心,結合史實和現實,闡明開海之利,反對因噎廢食。
他深吸一口氣,提筆破題,首先承認海防不靖確是實情,倭寇侵擾耗費國帑,必須重視,但隨即話鋒一轉,指出“因盜廢食”絕非上策。
他引經據典,列舉海運盛況對國家財賦的貢獻,又分析本朝若嚴格海禁,不僅沿海數以萬計依靠開海貿易為生的百姓將頓失生計,可能引發民變,更將使朝廷歲入大幅減少,市舶稅收這塊肥肉將徹底丟失。
對於倭寇之患,他提出應“堵疏結合”,一方麵加強水師,編練民勇,嚴密海防;另一方麵,或許可考慮設立有限的官方貿易口岸,將海上貿易納入管理,既可增加稅收,又能減少民間私自下海帶來的管理難題和衝突。
然後對於管理,則提出了更多的實際措施,甚至暗中借鑒了前世的一些經濟觀念和海關措施,言之有物的進行列舉。
這道策論,他寫得比前麵任何一題都更加用心,引證更為豐富,說理也力求透徹。
他知道,這個觀點可能不符合某些保守官員的胃口,但也可能入了那些有遠見大臣的法眼。
科舉取士,本就是一場博弈。
答完這道題,他感覺精力消耗巨大,太陽穴都有些隱隱作痛。
剩下的幾道策論,涉及吏治清廉、漕運利弊、荒政備災等,雖然也都切中時弊,需要認真對待,但比起前兩題的敏感和宏大,反倒顯得“平常”了一些。
但即使再“平常”也頗費心力,連續答完數道策論,王明遠隻覺得頭暈眼花,右手手指因長時間握筆而微微顫抖,精神上的疲憊更是如潮水般湧來。
這會試的策論,比之鄉試何止難了數倍?
題目更深,涉及更廣,陷阱更多,對心力、腦力、體力的消耗都是巨大的。
他強打著精神,將已答完的策論草稿快速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犯忌和明顯的疏漏,便再也支撐不住,也顧不得號舍寒冷,裹緊皮裘和披風,倒在木板床上,幾乎是瞬間就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