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遠幾人乘坐的馬車在漸濃的夜色中,繼續朝著崔府駛去。
車廂裡,暖爐散出的熱氣驅散了些許寒意,卻驅不散王明遠心頭的紛亂。
“……師弟,這林家,可真不是一般的商賈。”崔琰臉上還帶著未褪儘的餘怒,但更多的是凝重。
“他家是世襲的皇商,戶部、漕運、工部,都有他們打點的人,甚至聽說和宮內都有著不少盤根錯節的關係。說句不客氣的話,這林萬兩,在京城商界,算得上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也難怪……敢如此肆無忌憚!”
王明遠默默聽著,心裡也是暗暗咋舌。
他料到林家背景不簡單,卻沒想到能量如此之大。
皇商做到這個份上,已近乎官商一體,其勢力恐怕比許多四五品的實權官員還要深厚。
難怪敢在貢院門口,眾目睽睽之下行此綁人搶親的勾當,事後似乎也並不十分懼怕崔家追究。
但這並不能消解他心頭的火氣,無論林家有何等權勢,有何等苦衷,這種將他當成物件一般,打暈了強行擄走,塞進洞房的行為,都是對他王明遠極大的羞辱!
雖然最後那位林小姐表現得通情達理,甚至拿出了那份看似對他極度有利的“合作契約”,態度也頗為誠懇。
但誰能保證這不是林家父女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的把戲?先兵後禮,逼他就範?
而且此事牽扯太大,背後似乎還涉及某位頗有權勢之人,一個不慎就是潑天大禍。
他必須冷靜下來,好好思量一番,絕不能因為對方看似優厚的條件就昏頭昏腦地答應下來。
這不僅僅關乎他個人的名譽和意願,更可能影響到師父崔侍郎,甚至遠在秦陝的家人,以及……遠在邊關的二哥!
若因他一時不慎,卷入高層間的傾軋,那後果不堪設想。
此事,急不得,必須慎重!
那份契約,再誘人,也得等徹底弄清所有關竅,與師父、家人商議之後,才能決定。
眼下,絕不輕易下任何決定。
馬車在崔府大門停下,師母早已帶著丫鬟婆子等在門前,臉上滿是焦急和擔憂。
一見王明遠被狗娃和崔琰攙扶著下車,雖麵色疲憊但四肢完好,師母明顯鬆了一口氣,連忙迎上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可嚇死我了!”師母拉著王明遠的手,上下打量,眼圈都有些發紅。
“快,先進屋,廚房一直溫著安神湯,喝一碗定定神。有什麼話,明日慢慢說,不急在這一時。”
師母的體貼讓王明遠心中一暖,知道師母是怕他今日受驚過度,需要休息,便感激地點點頭:“勞師母掛心了,學生無事,隻是有些乏了。”
晚上,師母果然沒多問白日發生的具體細節,隻是細細叮囑他好生歇息,又讓丫鬟送來了清淡可口的晚膳和安神湯。
躺在崔府客房柔軟舒適的床鋪上,四周安靜而安全,王明遠緊繃了一天的神經才真正鬆弛下來。
但疲憊之下,思緒卻難以平靜,高中會元的興奮早已被林府這一出鬨劇帶來的沉重所取代。
他睜著眼,望著帳頂模糊的紋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到一種迷茫。
對於姻緣,他並非沒有過朦朧的憧憬。
像這世上大多數讀書人一樣,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位門當戶對、性情溫婉的女子,舉案齊眉,生兒育女,過著安穩卻或許平淡的生活?他曾以為這便是順理成章的道路,也是讓家人安心之路。
那晚他對師父說隻願尋一性情相合、品行端良之人,安穩度日,並非虛言。但內心深處,真的就甘於隻是如此嗎?
二哥王二牛在邊關浴血奮戰,屢立奇功,看似風光,實則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師父隱晦的提醒言猶在耳,功高震主,自古便是大忌。二哥的處境,看似顯赫,實則步步驚心,連帶著全家都可能被卷入朝堂風雲。
不僅如此,自他走上科舉之路這些年來,蝗災肆虐赤地千裡,地動山搖家破人亡,淩汛泛濫百姓流離,邊關烽火將士埋骨,乃至東南沿海倭寇劫掠、海防不靖……
這一樁樁一件件,都在清晰地告訴他,這個天下,並非海晏河清,而是暗流洶湧,處處隱患。
那理想中的、與世無爭的平穩生活,在這個看似繁華卻危機四伏的世道下,真的能獨善其身嗎?
他想到陳香,那個心思純粹到極致的天才,他最大的願望,不過是讓地裡多打糧食,讓荒年能多活幾個人。他將他所有的聰明才智,都傾注在那些看似“卑微”的農事上,那種近乎悲壯的執著,曾讓王明遠深深觸動。
還有最早的阿寶兄,為了給秦陝地動中死難的數十萬鄉親討一個說法,一個公道,不惜以身犯險。
他們的願望如此簡單,卻又如此艱難。
那自己呢?讀書明理,科舉入仕,除了光耀門楣,除了尋求個人的安穩,他內心深處,是否也曾有過更宏大的願望?
那些在策論中寫下的“經世濟民”、“匡扶天下”的句子,難道真的隻是紙上談兵,隻是為了應付考試的空中樓閣嗎?
眼看著天下已有糜爛之象,他真的能心安理得地隻追求自己小家的安寧嗎?
就連師父崔侍郎,如今也要投身這京城波譎雲詭的官場,所求的,不也是在亂局中護佑家族周全,並儘可能做些實事嗎?
他王明遠自問,從讀書伊始,最初的誌向確實是守護家人平安溫飽。
但走的越遠,見的越多,那份想要守護的心,似乎也在不知不覺中擴大,想要護佑一方百姓,想要這世道少些悲劇。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必然是家人安好。